《幻想崩毁》鹧鸪与斑鸠

32、炽热的公路 （下）

　　勘探车的后半节车厢是个完整的生活区。凯被邵永扶到床铺前的时候几乎失去了对整个左脚的控制。
　　“拿两瓶矿泉水来清洁一下伤口。”他平静地对邵永下达指令，然后弯腰从床铺下面把急救箱拖了出来。他跳过那些用途不明的药品，拿出一包止血带，拆开来放在手边，接着把裤管卷到膝盖处。他的皮肤很白，冒着黑血的伤口在小腿上尤显触目惊醒。邵永拿了两瓶矿泉水走过来，脸色远比他这个伤者难看。凯快速在膝盖下面扎上止血带，接过一瓶矿泉水，拧开之后就往自己的腿上倒。冷水冲刷伤口应该至少能让他打个哆嗦，但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好在麻痹的感觉并没有顺着血液循环向全身蔓延。凯觉得自己应该往好处想，那些迷失者不管怎么说也曾经是人类，不会那么快进化出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腺。
　　凯正准备挤出伤口里残留的毒液，邵永他边上蹲下来，捧住了他的左脚，说“忍一下”之后开始吸允他的伤口。凯完全怔住了。他知道邵永对他的态度正在缓和，但这还是让他受宠若惊。他拍了拍邵永的脑袋，说：“喂，小心中毒。”
　　邵永抬起头，吐出一口被污染的黑血，打开另外一瓶矿泉水漱口之后又把头低了下去。他一言不发，专心于自己的工作，让凯几乎以为他们的关系其实很好。他每次抬起头来凯都会看他的脸，邵永整个人都绷得很紧，眼睛有点发红，不过绝对不是快要哭出来的征兆，而是憋着口气。渐渐地，凯左脚的知觉开始恢复了，他的伤口有了痛感，同时也能感觉到邵永的存在。大男孩柔软湿润的舌头在他的皮肤上舔过，口腔内的嫩肉贴着他的伤口，像是水泵一样，一下抽紧一下放松。凯觉得不仅是毒血，有更多东西从自己的内部被他抽出来了。他不知不觉间抓紧了床单，同时暗中祈祷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
　　时间在极度粘稠的气氛中走过了十分钟，邵永把凯的腿拉直，在伤口上用力挤了几下，确认挤出来的是干净的红血之后抹抹嘴巴站了起来。“能自己包扎吧？我没学过急救。”他问。
　　凯点头，有些留恋地看了看他被水和血沾湿的嘴唇，从急救箱里翻出了酒精棉花和纱布。接下去的过程让他不太舒服，凯很少受伤，而直接用酒精棉花涂抹伤口的滋味又让人难忘。好在伤口本来就不深，注入他体内的毒液似乎也只有麻痹作用没有破坏组织。他一边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看着邵永。邵永背对着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身体正在发抖。
　　“你没下车我也会被趴在车子底下的那几只偷袭的，是我自己不小心，闻到尸臭的时候就应该提高警惕。”
　　凯说。
　　矿泉水瓶在邵永手心里发出塑料被扭曲的脆响，他的背影抖得更厉害了。凯看着他手里沿着他手指和手掌的线条向两个方向反折的塑料瓶，继续说：“我一直和你说的吧，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有很多事你控制不了的。别闹脾气了，休息一会儿我们还要上路。”
　　邵永丢开矿泉水瓶子，转身两步跨到窗前。他的眼睛又在冒火了。凯喜欢那种神态，少年人的眼睛里有男人的坚毅。这个男人一直处于愤怒和自责之中。凯是知道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刻知道的？大约是他醒过来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十分愤怒。凯在自己的一生中似乎一次也没有体会过这种彻底的无力感，但他可以理解这种心情。
　　“我可以为你总结失误。对于各种突发状况我比你有经验得多，你一开始就应该听我的话，乖乖地留在车上。但你得明白一点，如果袭击我的那个家伙的牙更毒一点，不管你做什么我现在都是个死人了。明知道人类是可能变成怪物的，我也不应该下车的。我也犯错了错，所以不要指望我给你当头棒喝什么的。我们是对等的，都可能犯错，但又在互相帮助。”
　　凯其实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担心邵永分神，他是绝对不会被偷袭的，不过他隐瞒只会让邵永更加不安的这部分。邵永对虚心听他“说教”还是有些抵触的，但他没有转过脸而是直视他的眼睛。凯在他的眼睛里又找到了属于少年的部分。这个男孩在大声不断重复“对不起”，又骄傲地不想把自己的软弱表现出来。这就是邵永，一半还是孩子，一半已经是坚强的男人了。
　　凯的心因为他倔强别扭的样子而柔软起来。他说：“好吧，虽然我比较喜欢实际行动，不过你多和我说几声‘对不起’我也会接受的。道歉吧，然后等我恢复下了我们继续上路。留在这里总让我有点不安。”
　　他的态度缓和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邵永反而更加别扭了。他别过头去，生硬地说：“对不起。”
　　“就这态度？看你刚才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会扑到我怀里哭着说对不起。”
　　“对啊，然后还会扑倒你让你哭着和我说‘足够了’。”邵永瞪了他一眼，“别得寸进尺。”
　　凯“哎呀”了一声。他没想到邵永也会用有点颜色的话语反击。不过他的愤怒和自责正在退潮，凯想那很好，邵永得明白这种时候自责无济于事。他笑了起来，说：“还在记恨丁鸣选了我的事？别忘了我这样的美男子不用靠那方面也无往不利，不用为了……嘿嘿在我这里占口头便宜，否则……”
　　邵永正从地板上捡起自己丢下的那两只矿泉水瓶，听到这句话那只完好的瓶子也被他捏瘪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凯，凯想那是因为他脸皮太薄，想不出什么适合反击的话。
　　然后邵永“扑了上来”——路面一阵剧烈的晃动，勘探车跟着左右摇摆了几下，邵永一个站不稳，就被震动抛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刚才的对话，他从凯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动作慌张得可笑，脸甚至有点红了。凯很可惜现在不是调戏他的好时机。他在车子暂时稳定下来之后拉下裤管，拖着还有点迟钝的伤腿冲回了驾驶室。
　　不用调出摄像头的画面，他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引发震动的巨物的尊容。至少三十头龙降落在他们身后五百米左右的位置。是西方神话里那种以爬行类为蓝本的巨龙，体长超过二十米，有着凶恶的蜥蜴脑袋。凯看到其中一只张开嘴，突出一口金红的火焰，一下子点燃了它身前的一片草丛。
　　现在他明白这里的温度为什么那么高，路面上融化过的痕迹又是怎么回事了。
　　龙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其中一只把头转向他们的位置，接着剩下的二十几个脑袋都转了过来。
　　邵永坐回副驾驶的位置，系好安全带，问：“你能踩油门吗？”
　　凯以车辆起步一瞬间发动机的巨响做出了回答。但这声音也不可避免地吸引了那群巨龙的注意力。凯可不愿意冒险留在原地赌一把那几头龙没有发现他们，它们吐出的火焰是能烤化公路的。
　　勘探车的性能极好，二十秒之后就逼近极限速度。邵永看着车窗外面的景物变成根根线条向后略去。在速度达到某一个点之后，窗外的物体反而稳定下来，像是时间已经凝固一样。
　　他看见了一个警告牌。
　　前方有悬崖。
　　凯也看见了。但他没有踩刹车的余地，一群龙在他们背后紧追不舍。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没有展开翅膀飞过来，也许是为了体会抓捕猎物的乐趣？它们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嘶吼在他们车后紧追不舍，虽然始终没有追上来，但也始终没有被丢下。
　　前方有悬崖的警示牌再次出现在路边。邵永看着圆形红边的警示牌在车窗的边缘拉成椭圆形然后消失，吞了口口水。
　　摔死和被龙吃掉都不是好选项，可悲的是他们似乎马上就要被迫二选一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害怕。也许相比到处躲藏担心被神话兽吃掉或者自己变成外星人，那么早得知结局也是好事。
　　“我很想俞文远和丁鸣。但愿俞文远能找到那个死见鬼的预言者然后找到把那些卡兰德斯人全部赶跑，还有丁鸣也要平安。以及我要更正一点，我非常讨厌你！和你死在一起真是太不幸了！”
　　他一边整理遗言一边大声说出来。凯抓着方向盘的手差点打滑。他问：“海？”
　　“我竟然承认你这个家伙是个好人是个帅哥值得佩服真是我的污点！相比之下和你死在一起也不算什么了，但还是很讨厌！我想说的话……等一下，你说什么？”邵永语气夸张又惊讶地接过他的话。
　　路面就在两公里的前方中断，前方是蓝天与云。凯重复了一遍：“前面的悬崖下面是海？”
　　“当然！你不知道我们一直往海边前进吗？反正是海也是死！我记得这里的悬崖很高！该死！”
　　在高速前进且颠簸的车辆中邵永每一句话都在吼叫。凯还有空闲腾出一只手捂了下耳朵提醒他他的声音有些响。
　　邵永在这个关头非常放松，他嘟了下嘴巴，一脸“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多余的事我们下去解决” 的表情。
　　凯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能更完美了。他打开方向盘边上的一个小盖子，在把下面的一排按钮都敲了一遍，说：
　　“车上有推进器和滑翔翼以及外部气囊。下面是海的话我们倒是可以赌一把那些龙不会追下来。我想吐火的家伙通常不会喜欢水。不要满脑子死不死的，要活。等会没死的话我真的要好好教育你一下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很讨厌我？”
　　勘探车突破公路的尽头之后在半空中飞出去好几米，接着猛然下坠。七十三米高的悬崖下方，蓝色的海水撞击在黑色的礁石上，拍起白色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