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崩毁》鹧鸪与斑鸠

31、炽热的公路 （上）

　　两个人在休息站还“有说有笑”，上了车之后却又都恢复了沉默。凯把“方舟的核心”放在左手边，根据上面的显示，他们正在接近“方舟”所在的位置。邵永想到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建造了这个避难所自己却没有机会使用，未免有些唏嘘。他帮凯搬了两箱食品上车，伤口就有些隐隐作痛，因为不想让凯担心，他把手搁在肚皮上，装作吃得太饱的样子轻轻拍了两下，然后就抱着肚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他想凯可能发现了，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一马。
　　凯根据勘探车内置的地图把车开上了岔路的右边。海岸线尚在三十公里外的前方，邵永却觉得能在空气中闻到湿润微咸的大海气息。他刚才吞了半片止痛片，现在脑袋又昏沉起来。他歪着脑袋看着正在核对地图的凯。凯全神贯注的样子非常英俊。邵永看着他眉头微皱的侧脸，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要是把丁鸣换到他的座位上，丁鸣不知道要有多么高兴。他回顾起自己的熟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丁鸣和俞文远的两张脸。丁鸣的脸正在变得模糊，俞文远的脸则越来越清晰。不知道俞文远现在在哪里，还好吗？如果他真的和林是梧找到什么，回到已经烧成一把灰的新海市又要怎么找到他？想到这里邵永就想大喊着让凯把车开回去。他们真的要登上“方舟”？大海上一定比地面上安全？不不不，也许他们应该……也许他们应该……
　　凯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邵永，略有担心地看了看他的腹部。经过精心缝合的伤口没有那么容易崩裂，但受伤之后邵永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依赖止痛片和容易睡着都是精神与体力不足的表现。凯放慢了车速，尽量给邵永制造一个平稳的午睡环境。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脑袋上也刚开过一条口子，现在也还缠着纱布。他从方向盘上松开左手，放在了自己额头的伤口上。十一日下午的某些映像如同风中抖落的玻璃碎片一样纷纷飘落。丁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有什么东西在天空中盘旋、女人在尖叫、血腥味、爪子撕开皮肤和肌肉的声音。他在伤口上敲打了几下，把那些碎片排成一列，然后又把它们扫到了记忆的角落。
　　勘探车的轮胎一圈一圈转过黑色的沥青路面，天与云之下的地平线之上有一层视线朦胧扭曲的地带。凯以为三月份是不会有这样夏日阳光艳阳高照才有的效果的，路面似乎融化，留下焦灼的黑痕。
　　凯继续放慢车速，同时调开几个监视屏幕。这个地区的温度明显要比刚才的路段高，地面并不是看上去要融化了，而是确确实实曾经经历过高温的灼烤。他看着沥青路面上的花纹，眯起了眼睛——一辆有些眼熟的面包车停靠在前方的路边。他在离那辆车至少五十米的距离停下来，伸手在邵永的脸上拍了两下。
　　“邵永，醒醒。”
　　“恩……恩？”邵永揉了揉眼睛，看到那辆车，立刻在座位上坐直了。面包车车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在一天最盛的阳光下反射出一波一波的阳光。面包车停靠的路基边上的农田荒芜已久，茅草和其他野草在日光下随风翻飞，荡漾起阵阵草浪。他看着这没有涛声的绿色草海和这颗海边的“礁石”，一阵目眩。
　　俞文远说过机械改装部的车库有两辆改装车，其中一辆在他们去的时候已经被开走了。而面前的这辆车和他们用来逃离学校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邵永盯着应该放置车牌的位置。那里空着，学生自己改装还没有去备案的车子通常是没有车牌的。
　　邵永一下提起了精神。但三秒钟之内喜悦变成了警惕。车上是否还有活着的地球人是个严重又残酷的问题。邵永估算了一下刚才的休息站和这里的距离，如果这辆车刚才充过电，是绝对不会在这里抛锚的。他又想象不出能想得到绕开新海市的人会疏忽到不在休息站充电。这辆车是不是遇到了机械故障？开走它的人现在还在车上吗？
　　“我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凯说完没给邵永回答的时间，就打开车门走了下去。沥青路面上的热量顺着鞋底撞了一下他的脚底板。凯觉得这里热得实在是太奇怪了，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接近那辆面包车。下车走了没几步路，他就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他在上风处，但那味道实在太大，像是无形的雾气一样缠绕着这辆车。走到车前二十米的位置，他看清驾驶座的门敞开一条口子，浓重的气味从里面一团一团往外漏。凯走过去，捏住鼻子，然后往车窗里望去——
　　一张肿胀发绿的面孔贴在窗玻璃上，脸有一半和车窗黏在了一起，尸水顺着车门往下淌，但滴在路面上之后很快蒸干了。
　　他推开门，侧身站在门外。尸体的上半截重重地从座位上摔下来，凯看着他的肚子，裂开的腹腔里漏出一堆黏糊糊的发黑发绿的脏器，一截肠子拖得长长的，连着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下半身。他被人啃成两截了，脊椎竖在一堆烂肉之中，断口上的牙印清晰可见。
　　凯不再捏住自己的鼻子了，他后退两步，半回过头去看邵永。邵永正打开车门试图下车过来查看情况。凯难得大叫起来。他对他吼道：“回车上去！关紧车门！”
　　一个紫色的身影从草丛里窜出来，一把把从副驾驶座探出半身的邵永拖了下去。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只有着粘稠柔韧手指的手臂抓住他左脚的脚踝，把他拽倒在地。
　　另外两只迷失者从面包车的底部爬了出来。它们大约曾经是女性，身材非常小巧，站直了可能还不到凯的胸部，现在四肢着地趴在地上看着他，身体小得可怜。那只抓住凯脚踝的迷失者张开章鱼嘴状的口器，对准凯的小腿就一口咬了下去。锐利的牙齿咬穿了裤子，直接戳进他小腿的皮肉里。凯只觉得小腿微微一麻，甚至没觉得痛。他还是老样子，仅仅小幅度皱起了眉头，然后把双手放在另外两只扑上来的迷失者的面前。
　　“幻想具现。”
　　两把宽剑戳进迷失者的咽喉，直接切断了血管和颈椎，它们扑倒在地的时候脖子几乎全断了。让凯不爽的不仅是被咬了，还有它们的血又溅了他一身。那只咬住他小腿的迷失者完全无视自己的同伴，依然抱住他的腿，把自己的牙齿死死镶在他的皮肉里。凯和这些家伙打过交道，知道它们仅存的本能大概就是进食，这是人类绝对不会希望自己变成的凄惨模样。他丢掉左手的宽剑，双手握住另一把剑的剑柄，对准这家伙的背心捅了进去。迷失者的身体随着利刃刺入身体的声响跳了两下，就软了下去。它的双手还是抱着他的脚，凯一把扯开那双粘稠的胳膊，顺便把它的脑袋也踢开了。
　　“邵永？”
　　他拖着麻痹的左脚跑向邵永被拖下草丛的地方。凯的心情还是非常平静。他相信邵永不是那么容易被干掉的人。而且那里太安静了，草丛中没有半点动静，就像刚才根本没有人掉进去一样。
　　他走到勘探车边上的时候左脚几乎完全没有知觉了，直接单膝着地跪倒在地上。他正好可以从上方看到邵永的脸。那张苍白的瘦瘦的脸上沾了两滴血，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嗦着。
　　“哈……哈……这家伙……这家伙……过去是人类对不对？这家伙……是我的同学……哈……”
　　“少打哈哈，没受伤吧？”
　　邵永摇头，然后把趴在自己身上的迷失者推开了。插在迷失者胸口的宽刃大剑在离开持有者的手之后不到五秒的时间就消失了。这是邵永在图书馆之夜之后第二次使用这种他完全弄不明白的力量。怎么会有凭空产生武器的力量呢？他又不是超能力者。但这力量到底又救了他一命。他喘着粗气，把双手放在路基上。凯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上去。
　　邵永直接坐倒在路面上。滚烫的沥青路面并不是好坐垫，但他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了。他的心脏跳得像是随时会骤停一样，一半是因为突然遇袭的惊吓，一半是因为亲手杀生的惊恐。那毕竟曾经是他同学，不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神话兽。
　　可悲的是这种恐惧很快消失在阳光下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下车吗？”凯训斥他说。
　　邵永心虚地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差点因为刚才轻率的举动送命。想要再见到丁鸣和俞文远的人不能因为那么傻的理由就死掉。邵永想如果是凯在自己面前因为犯傻差点给咬死，他一定会先抽他两个耳光。他那么想着，一边装出低头认错的乖宝宝表情，一边抬起头看着凯。
　　凯的右手已经扬起来了，但转眼又放下了。他一把抱住他，非常大力，比邵永抱俞文远更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别做让我担心的事。”
　　邵永被这个拥抱惊到了。其中有超过他理解和设想的东西，又满怀让他胸口发热的温柔。凯的胳膊像是铁圈一样箍在他的后背，左手和右手绕过彼此，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那么用力，也那么强而有力。他作为二十岁的年轻男人，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男人的胸膛应当是多么宽阔厚实。
　　“对不起……”
　　他非常诚恳地小声和凯道歉。凯在他的后脑勺上重重揉了两下，说：“暂时放过你。好了，要麻烦你扶我上车了。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里。这地方……”
　　邵永看着他小腿上两排冒血的伤口，觉得胸口被人砸了一铁锤，一阵发闷。他重重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扶着凯站起来，然后把他一把推进车里。凯习惯性地想要口头“调戏”他一下，但邵永的眼睛在冒火，让他知道现在不是往里面倒油的时候。
　　“别紧张，我去后车厢处理一下伤口。”
　　邵永闷声不响锁好两扇车门，然后硬是架着凯，和他一起拖着他失去知觉的伤腿走进后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