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崩毁》鹧鸪与斑鸠

30、沟通困难

　　就在清晨之后的几小时，卡拉德王子在米尔斯特拉的王宫接见了自己昔日麾下的一员雷利卡瑞尔。每天都有几千人从世界各地搭乘有飞行能力的神话兽回到这座漂浮于海上的神话之都，王子会统一接见他们，而雷利是不多被允许一个人觐见他的人。雷利是王子在卡兰德斯的亲信，也是不多的同时认识丁鸣和贝尔蒙特的人。
　　丁鸣坐在座位上看着如同宫廷画卷一样正在交谈的两个男人。雷利那十分陌生又似曾相似的面孔让他焦虑起来。王子本人探望他的次数不多，时间也不长，但他试图控制他的行为没有停止。老贤者每天都会来告诉他和卡兰德斯有关的各种历史与故事，丁鸣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有作呕的感觉。我是地球人，不是死见鬼的外星人王子的情人，不是！他每天对自己重复这句话来对抗这座城市和其主人的意志。但是看到雷利的时候，丁鸣觉得自己大脑里的壁垒正在摇晃、崩坏。这位身材高大风度翩翩的青年的五官上分明渗出另外一人的影子。丁鸣对这个人并不熟悉，但他可以确定，那就是他。郑序像是幽灵一样浮现在雷利的身上，或者说雷利是借由郑序的身体重新回到世间的幽灵。丁鸣闭上眼睛再睁开之后会有那么片刻觉得这个叫雷利的男人只不过是新来的王子的部下。然而很快他又确信，这个男人和郑序之间有着某种关系。
　　“……开导一下他吧。”
　　雷利汇报完在研究所的见闻之后，卡拉德王子和他又聊了一会儿，然后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他临走前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丁鸣一眼。他眼神里的热烈让他为止一凛，但丁鸣知道王子并非在看他，而是试图通过他让另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浮现。
　　王子关上门之后雷利拉着椅子在丁鸣面前坐了下来。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丁鸣艰涩地问：“你和郑序……”
　　“我的灵魂被投入蓝海的时候那里的人是那么叫我的。就像你现在名叫丁鸣一样。”
　　雷利微笑着说。
　　在双亲离异家庭成长到二十一岁的经历和作为雷利卡瑞尔为王子战斗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但雷利没有把两者混淆起来。在千亿星海彼方的故乡深刻烙印在他的灵魂里，雷利非常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这让他同情地看着丁鸣，在他看来这个可怜的人还没有弄明白这一点。
　　丁鸣继续问道：“你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王子他们说的‘接受卡兰德斯’的意志？你……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你被洗脑了。”
　　雷利的笑容在嘴角扩大了。他说：“对我来说在蓝海度过的二十一年才是洗脑。王子认为你是贝尔蒙特？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把剑确实是莫尔斯特，受到不朽者祝福的希望之剑，秘银的莫尔斯特。不过如果你是贝尔蒙特……虽然我和那个家伙说不上熟悉，但是我知道的贝尔蒙特是绝对不会有你这种被关在笼子里扒光了羽毛的小鸟的表情的。”
　　丁鸣有些吃惊地看着雷利。在丁鸣的人生中他听到过各种赞美，却是第一次被人比作被拔毛的小鸟。
　　“王子希望我能说服你尽早接受卡兰德斯的意志。我花了一整夜重温在卡兰德斯的旧梦，倾听大家从世界之树传来的低语。而你尽然抗拒到这种地步，这是为了什么？你快要和邵永一样固执了。”
　　“邵永……凯！凯还好吗？”
　　一提起凯，丁鸣就提起了精神。雷利想起了自己以郑序的身份亲历的一些事。郑序对同性之间的爱情报以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但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丁鸣正处于对凯的热恋之中。他想起了自己见过并且说过话的那位黑发青年的身姿和他锐利的黑瞳。丁鸣和贝尔蒙特并不像，但雷利和郑序也并不像。在度过那么遥远的距离那么漫长的时光之后，要在蓝海中寻找沉睡已久的灵魂是多么困难。
　　“他们在新海市的一所地下研究所里，至少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不错。不过他们现在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吧。”
　　“还活着，还安全……”
　　丁鸣喃喃自语。雷利看着坐在椅子，脸上浮现出某种神经质倾向的“同学”，说：“我要去王子身边了。而你……不管你是谁，记住，蓝海已经属于卡兰德斯。你得接受我们，否则就会和那些蓝海人一样成为梦中的残渣。只有你接受了我们，我们才会把你当做真正的同伴。即使王子相信你就是贝尔蒙特，他的等待也是有极限的。”
　　丁鸣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他坚信自己是凯的丁鸣，而不是卡拉德王子的贝尔蒙特。他怎么可能是一个不知道在多少年前就死去的外星人呢？但是……不，他不是。
　　凯，邵永有照顾好你吗？你现在在哪呢？

　　这份强烈的思念无法飞跃大海。凯抬起头，看着一只海鸥滑翔过自己的头顶。这只海鸟是沿着一条与公路平行的河流飞向内陆的。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见到神话兽以外的生物。海鸥的白羽消失在粼粼水波的尽头之后，他转头走向休息站的白色小楼。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向西南方向前进，不是为了追寻曾根筹教授所说的“方舟”，而是为了逃避像一大捆柴火一样燃烧起来的新海市。凯觉得树木在火焰中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的声音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即使在驶离新海市四百公里之后，那声音和焦灼的气味还是从遥远的……更遥远的地方缠绕着他。他的鼻翼抽动了两下，抗拒那不存在的焦糊味道。但走到小楼大门前的时候，他的脸上一点情绪的波动也没有。
　　凯觉得自己应当担负起照顾邵永的义务，其中也包括以冷静来稳定他的情绪。不过凯也知道邵永的情绪如果有不稳定的地方，至少有七成是因为他。他在推门进去的时候想到这一点，因为偷着乐而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不得不在门口多站了几秒钟。
　　邵永如果知道凯的这点心思，可能会立马撕毁他早上订立的“暂时和凯保持和平友好直到和丁鸣重逢或者世界末日的友好条约”。他泡好了两碗方便面，坐在椅子上等凯。凯看着他在热气之后的苍白面孔，说：“吃这个有营养？”
　　邵永丢了个白眼给他，说：“少废话，不吃自己去翻饼干。咳，我想说面包都是一十一日卖剩下的，你想吃我不反对。接下来我们有一段日子喝不到可口的热汤了，应该抓紧时间享受一下。”
　　勘探车上可以烧水，但只有真空包装的脱水蔬菜可以泡汤，口味未必比速食面好。
　　凯点点头，坐下来，拿起塑料叉子，问：“多少钱？”
　　邵永差点掰断自己手上的叉子。
　　他的消费卡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在超市买的东西当然都没有付账。虽然压根不会有人来追究他的责任，但他还是有点做小偷的罪恶感。凯这根本是一击戳到了他的痛脚。
　　凯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继续问：“泡面很贵吗？”
　　邵永不理他，闷头往自己嘴里丢面条。泡面其实当然不怎么好吃。他是在怀念那种味道，怀念正常世界的味道。他们离开新海市的时候路边的风景和去的时候差不多，高速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风车发电机永远在不同的作物上方随风转动。来的时候他们有九个人，现在只剩下两个，还偏偏是他最不喜欢的凯而不是他最喜欢的俞文远和丁鸣在他身边。邵永这样从小就必须学会坚强的孤儿不娇气，但他宁可自己可以娇气一些，找个地方哭一场或者找人撒撒娇。新的常识在他的头脑里建立起来，没有什么地方安全到可以久留，要小心每一点萤火虫一样的微光，甚至要小心自己遇到的人类。
　　凯对他想要藏起来的纤细心思确实一无所知，他以对帅哥来说不太雅观的高速解决掉一整碗面，然后问：“怎么啦？你很喜欢吃方便面吗？表情那么凝重？”
　　邵永告诫自己不要忍不住对凯发火，不过把头从面碗里抬起来看着凯的时候他的火气马上就没了。凯明亮的紫色眼睛里的关心并不是作假。他有些啼笑皆非，难道凯这个家伙真觉得他正为了有阵子吃不到泡面而郁闷？
　　“一想到自己在四天之内就沦落到泡面都吃不到的地步，我很伤心。”他半真半假地说。
　　凯的脑回路和他的撞不到一块去，但不傻，睁大眼睛等着他再说点什么。邵永的感觉是这混蛋这幅表情太有杀伤力了，神话兽中如果有母兽的话见到他一定会当场倒戈，这才叫秘密武器。可能雄性神话兽也没法抵挡他的魅力。不过说回来，神话兽有公母之分吗？
　　他的表情和脱缰的思绪一样不受控制起来。凯就像邵永不理解他一样没法理解邵永的脑回路，但凯确信邵永的心情至少暂时没有那么低落。他也半真半假地安慰他说：“有机会的话我买整箱泡面送你。”
　　“去你的。我要……我要好多秘银锭和霍恩火山宝石（游戏里的某种宝石），你仓库里一定有好多吧？”
　　“额……哦。”
　　“不给就算了。”
　　“我为什么要给你那些？”
　　“你欠我丁鸣。你在游戏里拐走他的，就在游戏里给我赔偿。”邵永理直气壮地回答。
　　凯又被他逗乐了。“你刚才不是还在为了眼前的危机愁眉苦脸，然后一眨眼又跳回游戏里了？”他问。
　　邵永把叉子折好丢回面碗，正色说：“人要有理想才能前进，尤其在前途一片黑暗的时候，更需要理想的光点亮道路。”
　　“你的理想就是在网络游戏里讹我点材料？”
　　“这可不是小事，我要另外打造一把武器。我最喜欢的造型被我……哼哼……”邵永想起了自己送给丁鸣的那把剑，突然又有点想干掉凯的冲动，好在很快克制住了。“可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玩上游戏。你现在给我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我也没有心情打游戏。再说上线做什么？大部分人不是死了就是变成怪物。该死的卡兰德斯！”
　　“我给你三分钟时间伤感。这的超市有不少东西，我计划挑一些打包带走。你觉得恢复到可以帮忙的程度就来搭把手，但别给我在那边愁眉苦脸，否则我就要把你的脑袋按在我胸口直到你哭出来为止。”
　　邵永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知道凯说话算话，而现在给他一个足够宽的胸膛他说不定真的会哭出来。但让他在凯面前流眼泪他宁可被一群神话兽碾过。
　　他才迈开脚步往超市那边跑，就被一起站起来的凯拉住了胳膊。
　　“走慢点，小心伤口。”
　　凯看着他，表情认真又关切。邵永觉得脚有点软，不全是因为身体还很虚弱的关系。他这次没和他唱反调，而是低头，老老实实跟着他走进了超市。
　　凯看到刷卡器才恍然大悟，说：“你拿的泡面没付钱？早知道用我的消费卡了。”
　　“少说话会死啊你？我不帮忙搬了。”邵永作为现行犯被他一句话说红了脸，咬牙切齿地顶了一句话回去。
　　“哦。去车上坐着吧，我害怕你逞强呢。走慢点，车子上有轮椅的，我发现你动作太大下次靠站就要勒令你坐轮椅了。”凯点点头，然后开始在货架上清点物资。他偷瞄了邵永一眼，看到他动作僵硬地往外面走，又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