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崩毁》鹧鸪与斑鸠

25、希望之卵

　　“我告诉过你不要去‘树’那边的。”
　　女人用严厉的、训斥儿童或小动物的口吻说。接受训话的那个小家伙发出呜呜求饶的声音。邵永睁开眼睛，看到女人的皮鞋、小腿和裙子。线条优美的小腿边上还有个东西的腿，瘦得像是在铁条外面裹上一层老旧的薄橡胶，只有皮包骨头。小家伙发现他醒了，一溜烟躲到灯光照射不到的暗角里。
　　邵永一边揉脑袋一边坐起来。记忆在控制大厅一度中断。他想起从通风管道冲出来的像是真菌的孢子一样的东西，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在昏迷的这段时间他被挪动了地方。他身体下面是一大块四米多长的白色垫子，很像是体育馆里用的那种，只是更干净柔软一些。顶灯的黄光昏暗异常，他眨了两下眼睛，一边适应光线一边打量起自己所处的房间。
　　恶心的感觉瞬间从他的胃里翻涌上来。
　　这间房间目测比标准足球场还要大一些，每隔三十米左右有一人粗的柱子，现在这些柱子和地板、墙面上都铺上了一层肉红色的像是软体动物皮肤一样的物质。有大大小小的肉刺和触须从地板上的肉垫上戳出来，时不时抖动一下。
　　那些比他的大腿还要粗的触须密集的地方堆成了一个又一个两米左右高的小肉山，正像是昆虫的蛹或者心脏一样搏动着，仔细听的话似乎还有噗咚噗咚的心跳声蔓延在阴暗湿润的各个角落里。
　　不是一个两个，至少有数十……上百个这样的肉球被触须包围着，竖立在这间房间里。邵永想起昆虫……摆满了卵的蚂蚁巢室。
　　他乖乖地坐在软垫上，看着正在一台仪器前忙碌的曾根筹教授。她没有涂指甲油的手指头在一排按钮上上下操作，同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台长方形仪器的屏幕上跳动的数字。邵永在病房里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有这样的仪器。它的上面有几十根管子，连着边上的一个肉球。这是离它最近的一个，在近处看这东西确实非常像是卵。它的表面有一层透明的带一点乳白色的膜，里面是柔软的有凝胶质感的大肉块，有点像是肉皮冻，正随着那跳动的节奏抖动着。邵永能想象出里面正有个东西，等待成熟的时机就会从里面爬出来。
　　屏幕上的数值跳动趋于平稳之后，教授走到那枚卵的边上，先用手轻轻碰触它的表面，然后干脆把脸都贴了上去。她脸上有科学家的虔诚狂热，和期待什么东西降生的女性的表情。邵永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出声惊扰她。好在教授很快想起还有他这个人在房间里。
　　“虽然发生了一些意外，但我很高兴有人和我分享这个时刻。”
　　她转过头上，刚毅的面容被那份期待渲染得柔软了许多。
　　“您似乎很忙，教授。不知道有没有多余的时间和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授微笑了一下。她说：“我需要先和你说对不起。我让049处理那些入侵的迷失者，结果他把你和凯都当做那东西，还把应该处理掉的残渣丢到了控制中心。我甚至不知道那些东西可以让人昏迷。不过我也由此确认了一点，你——果然一开始就没有发生侵蚀感染。”
　　“凯在哪里？”
　　“我很抱歉，049把他丢到外面去了。那个孩子的声带被侵蚀得很厉害，没法解释他为什么那么做，但是在夜晚冒险去那里找人非常危险。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能冒那样的风险。”
　　“你到底把凯怎么了？”
　　邵永站起来，从软垫上走下来踩着那奇怪的皮质走进教授。这些东西比他想的硬，如同冻硬的肉皮。曾根筹是个高个子的女人，他的鞋子被脱掉了，光着脚在她面前没有什么身高优势。邵永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具有一定威胁性。她刚才说有人把凯丢出去了？丢到哪里去了？外面有什么？邵永不得不去关心凯，凯是他目前唯一的同伴。他不能随便失去他。
　　“不是我，是049，那孩子认为凯的情况比较糟糕，他变成迷失者的可能性太高，不能把他留在研究所里。”
　　“你杀了他？”
　　邵永不能理解教授说的东西，他改用直截了当的问法。教授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死了会更好。”
　　邵永直接抓住教授的肩膀，大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教授，你做了什么？”
　　曾根筹教授没有因为他有些粗鲁的举动生气。她用自己平静的眼睛看着他，说：“这样抓着我不方便说话，松手好吗？”
　　邵永有些愤懑地放开了她。教授点头，说：“我也不太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多一个人分享也好。年轻人，你也发现这里的异状了吧。”
　　邵永退后几步，在坐垫上坐下。他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这会儿可没有人安抚他，问他伤口是不是开裂了。他说：“如果真的发生大面积的感染，不应该只有你一个人挺过去了，这很不自然，发生了别的事，是什么？”
　　曾根筹的脸上划过些许恐惧。
　　“我的运气并没有比其他人好。或者说在发生的这些事面前……多活一阵子也许是厄运也说不定。十一日晚上七点开始，就陆续有研究员发生感染。一小时之内就有两百人陷入昏迷。所长命令所有人暂停手中的工作救助他们，但到了九点钟，能活动的人只剩下一百三十七名。然后所长做了一个决定。他说‘看来感染的蔓延已经不可避免，看来外面的情况和这里差不多，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然后开始射杀感染的人和还没有出现病症的我们。我……”教授说着伸出左手捂住自己的脸，她睁大的眼睛在手指的缝隙之间抖动着，“岑侗救了我，他抢了所长的枪，子弹里的药水还是所长自己配置的，被击中到死亡不会超过三秒。然后还活着，能行动的人就只剩下我了。”
　　她在提起所长的时候声音颤动了一下，然后又平静下去。
　　“你一定好奇他为什么想要杀了我们吧。我不恨他，他是为我们好。我告诉过你们侵蚀的死亡率很高，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邵永摇头。
　　“七成的人陷入深度昏迷之后会发生不可避免的器官衰竭，剩下的人会变成这些。病变的表皮会像气球一样扩大，胀成圆球，只要把两个他们变成的肉球放在一起，它们就会靠近粘连在一起，然后生长出那些触须，像是为自己布置巢室一样。我们试过探查它们的内部，扫描的相片你可能没有机会看到了，他们在里面继续生长，变成别的东西。变成……‘迷失者’。”
　　“被我们留在三十七层的那些人中至少有两百名变成了那些怪物，你见过他们了吗？”
　　邵永的脖子有些僵硬，他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见过。”他说着，想起学校里的那一幕。打开的电脑、窗帘、紫色的人形怪物。那是他的同学。他的同学变成了怪物的一员，林是梧为了保护他射杀的是他的同学。
　　“当看着剩下的人活着变成怪物，开始吞吃尸体的时候，我明白了所长为什么想要杀死我们。大部分人都会被感染，感染之后不是死掉就是变成怪物，然后开始吃活着的人。我们甚至不会变成比神话兽更好的东西。所长在那一瞬间一定明白了，世界已经注定毁灭。他是个好人，不是绝望到一定程度，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他是我的博士导师，我知道的他很多事，他的为人，他的心性，他的……”
　　“为什么你还让俞文远他们去找那个什么预言家。”邵永有气无力地问。
　　“我没有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们，但我也没有欺骗你们。他是真的。确实存在一个人，试图和我们联系，那两个孩子去的地方说不定有希望。看着我的眼睛，你可以信任我。”
　　邵永没看她，他继续问：“张嘉芸和陈榭呢？他们是死了，还是在这里？”
　　他竟然没想过去他们的病房探望他们。
　　“都死了，昨天的事。”
　　“你今天可真坦诚。”
　　“是你们给我带来了希望。你们出现的那天，如果不是049，我就自我了断了。我不想守着这座什么也没有的研究所继续活下去。也许可以活很久，但我没有勇气去找预言者，那我只不过是在这里苟延残喘而已。林是梧那个孩子……我们为了减缓感染训练了他们很久，但你们几个，使用了‘幻想具现’之力，感染的速度却很慢。尤其是你和凯。你们两个完全没有发生感染。对于使用过那种力量的人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教授的声音突然明亮起来，一下子染满了活力。她说：“我不敢相信……我是不是应该为了你们带回来的东西继续活下去？还是这只是快淹死的人抓住的稻草，看似希望，其实只是苟延残喘？”
　　邵永看着自己的手。病服的袖子开到手肘上方三公分，他的整条胳膊，白色的皮肤上面没有侵蚀的痕迹。在图书馆和道这里之后他都检查过自己的身体，那些斑点和横纹都没有出现在他身上。林是梧说过感染是早晚的事，他也没有太把这当回事，毕竟这个环境下他们随时可能死，相比之下感染不见得比被神话兽咬死来得痛苦。
　　“只是运气。”
　　“我不相信运气。暂时我没在你身上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一定有什么决定了你不被感染。可惜凯也感染了，我现在只有你……和这个孩子了。”教授说着又拍了拍那个在他们边上的“卵”。
　　“因为他感染了，你让那个049把他丢出去了？”
　　教授不理会邵永话语中渗出的寒意。她说：“时间只有越来越少。我要全力保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还在里面，没有消失，也没有变成迷失者。他……”
　　“那里面是谁？”
　　“郑序。对不起，我发现有迷失者入侵他的房间之后马上赶到，那时候他已经变成这样了，而你和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命令049处理那些入侵的迷失者，然后为他检查。他和他们都不一样，说不定我能知道……对，通过它，我能知道侵蚀的尽头是什么。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活下来的”
　　邵永又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他不知道应该看曾根筹教授还是应该看曾经是郑序的那块东西。房间里的那团东西，紫色的肉块、真菌，它们的气味和色泽。他非常希望教授告诉他这不是真的，那是另外的东西，在里面的那个人无论是和，至少不是郑序，不是他的同学，不是几个小时之前还在谈话，告诉他他们是朋友的同学。
　　“你想要做什么？”
　　邵永的双手在半空中虚抓了几下，他在确认某一把武器的把手。
　　“教授……抱歉，我不能让你等到他……孵化出来。你准备……你准备把郑序变成什么？”
　　“不是我要把他变成什么，而是他必然会变成那样。如果全世界大部分人都会被感染，那么挺过这一关又么有变成迷失者的他……也许能告诉我们末日的终结。049！”
　　在邵永想到适合的武器之前，之前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藏身的暗处跳出来，一把把邵永按倒在软垫上。
　　049的体格像是瘦到极点的十四岁少年，他的全身都被硬化发紫的皮肤覆盖了，脸上突出的经脉纵横，除了一双明亮的黑眼睛，五官全部歪斜了，龇牙咧嘴扑在他身上的样子十分狰狞。
　　“049不会伤害你的。请等一会儿，他……快要完成了。”
　　邵永努力抬起脖子，跳过049的头顶看着那个巨大的卵。它的表面发生了变化，半透明的模下面的肉块正在抖动，颜色逐渐从肉色变成鲜艳明亮的紫色。那跳动的幅度，就像是里面的东西正在挣扎着从这个肉蛹里跳出来。他们都听到他的心跳了，噗通！噗通！噗通！
　　可恶……邵永想要把049按住自己的双手搬开。他枯瘦的双手像一双钢索，紧紧扣在他的肩膀上，那张扭曲的脸贴在他的面前，张开嘴巴里的白牙似乎随时可以咬断他的脖子。噗通！噗通！噗通！
　　卵的顶部裂开了一条缝隙，它就像是鲜花盛放瞬间的花苞一样，分为六瓣裂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