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崩毁》鹧鸪与斑鸠

24、黑暗的湖畔

　　丁鸣眺望窗外。白色尖顶的房屋在他的视野里绵延着深入夜幕山脊，月色和星光都很暗淡，但经常有露西奥拉在窗边飞过，带起点点荧光。丁鸣觉得这座城市似乎在变大。他不很确认一些，但他记得昨天这个时候，他窗户的北边并没有那么多建筑，而现在有了。每天都可以远远望见搭乘神话兽的人在城市四周移动，有的时候是狮鹫有的时候是飞龙，或者是别的飞行怪兽。这座城市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这些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是不是都像是王子说的那样，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属于一个早就不存在的星球，然后坐着神话兽来投奔他们的王子？
　　卡拉德王子推开房门，轻轻地从背后靠近他。丁鸣听到了王子的脚步声，没有回过头去。几天来他已经习惯用沉默来面对这位“外星人王子”。丁鸣完全不相信王子说的话，在他看来他是个疯子。但他现在在这个疯子的控制中，他身边没有其他任何可以提供帮助的人。林珊偶尔会骑着狮鹫从他的窗前飞过。丁鸣觉得那女孩似乎有些奇怪，相比他在图书馆见到的那个林珊那里有些不对。她的容貌和冷淡的气质都没有改变，可唯独不像是他见过的林珊。他虽然认识他，但没法向她寻求帮助。
　　他的居所是一座高塔的一角，窗口到地面至少有五十米，可以排除跳窗逃生的想法。门口有专人把守，一共六组士兵，每四小时换一班岗，中间没有任何空隙。他被软禁在这里了。卡拉德和那个老贤者都告诉他只要接受他们成为卡兰德斯的一员就能重获自由。丁鸣单独问过老贤者所谓接受他们是不是就是让侵蚀的紫色斑痕长满全身，那老头什么也没有和他说。
　　王子走到他身边，抓过他的胳膊就掀开袖子检查侵蚀的进程。他的肘关节附近又多了几块紫斑，丁鸣在洗澡的时候用力搓过这里的皮肤了，恨不得把整块皮肤都扒下来。卡拉德王子却眼神深沉地盯着他的胳膊，问：“为什么抗拒我们？三天时间已经足够让你回到卡兰德斯的怀抱了。”
　　“让这东西长满我的全身吗？这是疾病，不是接受。”丁鸣鼓足勇气看着王子的眼睛，那么回答。他知道卡拉德王子对他没有恶意，至少暂时没有恶意。他害怕看他的眼睛是因为那双蓝眼睛太深邃了。如果是凯这样看着他，丁鸣一定会扑上去拥抱他、吻他。但这个人不是凯，是个自称卡拉德王子的疯子。没错，丁鸣现在被关在一座据说名叫米尔斯特拉的城市，除了王子、贤者、仆妇和士兵见不到任何活人。这些人表现得都像是古装剧里的角色。如果不是他们疯了，那就是他疯了。丁鸣想要对着王子大吼：“你疯了！我是正常的，让我离开这里！”
　　王子叹了一口气，用他无法承受的哀伤眼神看着他，说：“你只是在这里太久了，误以为这里是你灵魂的属地。接受我们吧，然后回想起来你是谁，我挚爱的贝尔蒙特。”
　　“……我不是贝尔蒙特。”
　　丁鸣抗拒地说。王子的声音和眼神都很有煽动力，让他几乎要融化在他的眼睛里，然后他就会趁机把那些胡话灌到他的脑子里。凯，凯，我需要你。丁鸣默念凯的名字让自己燃起和王子的意志对抗的勇气。几天来他想过任何可以求助的人，从他不信任的神到他的父母师长，但只有凯让他安心。凯现在还好吗？还活着吗？邵永他们有好好照顾他吗？他拼命想凯的事，不给王子任何乘虚而入的空间。
　　“你是，你当然是，我又见到莫尔斯特了，就在你的手里。”
　　“莫尔斯特？”
　　“你的佩剑，秘银的莫尔斯特，那把剑的花纹独一无二，你只要接受我们就能想起来，对一个卡兰德斯的剑士来说佩剑是自己真正的手。我见到那把剑的一瞬间就知道了，我终于在蓝海中找到了自己失落的灵魂。”
　　卡拉德王子并没有因为丁鸣冷淡的态度而沮丧。他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伸出右手轻轻摸过丁鸣的面颊。丁鸣打了个冷颤。他一定是被卡拉德的疯狂传染了，在那里，他见到了他。
　　丁鸣不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那位青年的身影浮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位高个的青年，比凯矮一些又比邵永高一些，他高高的额头像是白色大理石雕刻的，浓密微卷的黑发在额头两边分开，轻松地垂在肩头。这位青年的面容熟悉又陌生，他显然是白种人，二十四万岁左右的年纪，有一双配得上那苍白美貌的锐利黑眸。那双眼睛让他发抖了，
　　他不是害怕他本人。
　　他看着他，害怕他为他奉献出一切，最后为他而死。
　　那种恐惧和痛楚在黑暗之中命中他的心房。他的心脏在抽缩，急速把血管里沸腾的鲜血泵到他的脑子里，烧起来了，大地烧起来了，天空烧起来了，他的世界在燃烧，在他拼命想要抓住他的臂弯之中变成灰烬，一切都消失了，灰烬和泪水一起划过天空，散落到千亿的星海之扉。
　　凯没有尖叫，他咬紧牙齿，睁开眼睛。
　　他的脸枕在柔软的草叶上，四周都是草和土的气味。
　　还有血和水。
　　凯站起来。他在一座“森林”之中，大量的气根从他头顶像是蟒蛇一样垂落，深入地面，然后又从根须上抽出新的枝条。这里的光线很暗，但他的眼睛几乎不受影响。他在纠结的气根之中的一块小空地上，脚边的草坪上有重物拖过的痕迹，也许就是他来的痕迹。而邵永不在他的身边，似乎也不在他的附近。凯相信自己很远就能嗅出他身上的别扭，所以他不在这里。
　　死了，还活着？
　　他选择后一个选项。邵永还活着，他要确认自己的位置和发生的事，然后去找他。
　　血和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找到血腥味最浓重的一个点，拨开那里茂盛的草叶。
　　两具残尸躺在那里。一具还看得出是个成年男性。他穿着一件被血染红的白大褂，喉咙被咬断，胸腔和腹腔都敞开着，白色的肋骨戳在外面，上面还挂着点内脏的碎屑。男人应该是黄种人，四十岁左右。表情很平静，半睁着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点惊讶。他的左手没连在身体上，右手的握成拳头，手里似乎抓了什么东西。凯蹲下来，搬开他僵硬的手指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一张工作证。
　　他扯过一片草叶把证件上的血擦掉，一张女性的面孔出现在上面，是个四十开外，面容严峻的女士，照片边上写着她的名字。
　　张爱棉，59-7C，125389。
　　凯看了看男尸边上那堆只有碎骨和肉渣的东西。也许那就是张爱棉。他又看了看男人血肉模糊的喉咙，想象袭击者嘴巴的尺寸。这里没有挣扎的痕迹，死者的表情平静。他们不是在这里死的，也不是被咬死的。
　　他突然听到生物急速接近的声音。
　　用两脚直立行走并奔跑的东西，一只在他的左后方，另一只在右后方，正一前一后接近他。它们体重在50到60公斤，非常灵活，也许有着可以在通风管道中爬行的纤细身体。
　　凯把双手向着身后伸出。几把武器的模型一一闪过他的眼前，然后他挑选了其中的两把。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五米。
　　袭击者撞上了两根长矛，或者说是突然出现在半空中的长矛贯穿了它们的身体。凯在自己的手指摸到长矛的金属表面的瞬间就松开了手。他不想在握住这两根沉甸甸的大家伙上浪费体力。
　　另一个隐藏在草丛中的家伙这时候从他身体的左侧扑了上来。它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但凯先看见它了。在它十公分长的犬齿吻上自己的脖子之前，凯把手摆放在合适的位置，让一根铁棍戳穿了它白色的肚子。他对于距离的计算比他更精确。最少的体力损耗，最大的杀敌效果。
　　它哀嚎着，圆形头部上硕大的独眼死盯着凯在黑夜中星辰一样的紫色眼睛，然后向后倒在草地上做垂死挣扎。
　　凯在学校里和郑序的房间里都见过这东西。他再次打量起这个正在扭动的家伙。至于另外两个，在被长矛贯穿的瞬间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它们紫色的皮肤很薄，像是薄膜一样包裹着里面的肌肉和韧带，身体给人的感觉很柔软，似乎可以塞进任何狭小的空间。学校里的那一只的下半身退化得很厉害，像是只大水母，但这几只有着结实的长腿，非常适合在平原上跑动。
　　没有人会喜欢这些东西，它们不像神话兽，更像是在进化上走岔路的类人生物，这感觉足以让人反胃。
　　凯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确认附近没有它们的同类之后转身顺着那两只袭击者来的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有水的味道。
　　他走了五十米左右就脱离了气根的森林，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巨大的岩洞，静静的湖泊，想象力之外的巨树，以及建立在湖畔树边，有着黑色玻璃墙的研究所。地下岩洞和其中的湖泊都大得超乎他的想想。新海市和周边的一大块区域大概都在这个岩洞的正上方。研究所并不是给自己挖出了空间，而是建立在这个自然的岩洞里。这个巨大的岩洞和湖泊的正中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树，远比在新海市地面看到的那颗大。它灰白色的树干中伸展出无数的枝干和气根，插入岩洞的顶部，看上去岩洞像是由这棵树撑起来的。
　　至于它的树冠……岩洞里只有它的树干，更多的树枝和职业一定在岩洞之上，更高的地方。它们破土而出，绞碎楼房和水泥，在地面上大肆生长——那是他在新海市的见闻。
　　凯对自己的发现毫无感慨。他的目光扫向湖畔的那栋建筑物。邵永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