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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森林与幻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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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永坐在轮椅上眺望远方。阔叶乔木灰白色的树干密密麻麻塞满了他的视线,大部分是悬铃木,是他在学校的道路两边常见的大树,几片树叶掉在他的身上,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是为他穿上了暗绿色的披肩。曾根筹教授说实验室的地下森林有数十公顷,几乎整个新海市就是建立在这个巨大的地下空洞之上的。邵永对此将信将疑,因为他无法相信一百多年前兴建这座城市的人居然考虑在一个大洞上破土动工。虽然大部分城市的地下都是避难所,但数十公顷还是个夸张的数字。
他离开电梯间,沿着一条可以通过一辆小汽车的白色鹅卵石的道路前进,但没有深入森林。教授今天又给了他一点止痛片,它们不禁阻隔疼痛,也麻痹了他的神经、气力和知觉。一个下午他都坐在这里,让人造风卷起一片又一片树叶落到自己的身上。当它们有些分量的时候他就抖动肩膀让它们落下去。这个小动作有的时候会引发肋骨处的剧烈疼痛。教授说他没有大碍,肚子上虽然缝了十几针不过是外伤,很快就能恢复,肋骨上被撞裂的地方也是。他只是有裂痕,不是骨折,他运气很好。
韩定克的运气就不是那么好。
邵永盯着道路的前方,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绿色之下灰白色之前的森林里。他的脑袋撞破了,比他最后看到他在窗玻璃上撞裂眉骨严重得多,左边的脑袋裂开了一条大口子,开瓢了,露出里面的脑子,上面还有一大团黏糊糊的正在往外面淌的东西。血顺着他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的左眼往外面冒,让邵永相信他的视线一定是血红的。
他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鼻子里也在往外冒东西——是血浆还是脑浆?在他脑袋里的东西顺着鼻子漏光之前,他停在了邵永的面前,看着他,说:“你不喜欢我。”
“除了张嘉芸和陈榭,没人喜欢你。”
“俞文远害死了我。”
刹车声和他的声音一起在邵永耳边回响。如果韩定克只指责他一个人,他愿意接受他的怒火。但韩定克指责俞文远,邵永要为他辩护。他瞪着韩定克因为颅骨扭曲而整个歪掉的脸,说:“当时他不刹车,我们都要死,那是迫不得已,只是意外。从那天下午开始我们都随时可能会死,他已经在尽可能救我们了。是你自己迟迟没能认识到危险,是你……不,不是你的错。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错,外面都疯了,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但是你不能怪俞文远。他虽然和我一样不喜欢你,但也为了你的死而难过。”
死者看了他一会儿,留下一声冷笑消失了。
也许他根本没在那里,灵魂太过虚无缥缈,愿死者安息!不能释怀的是活着的人。
“在发呆?”
一双拍在邵永肩膀上的手让他差点跳起来。凯站在他身后,这声音又好听又讨人厌,除了他之外没人能这样说话。
但是人的体温从肩膀温暖了他。他确信幽灵、幻影或是精神错乱暂时不会出现了。
凯绕到轮椅的前方,站在他和森林的通路中间,让他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影和他头顶上的树丛。“他们尽然在地下建造了这么大的森林,看来教授说这里有足够的资源让我们过一辈子,并不是夸夸其谈。”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当然不,晚饭时间到了,教授让我来找你。”
邵永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六点二十三分,晚饭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
曾根筹教授为他们开通了虹膜锁并且提升了权限,让他们可以自由进出实验室的大部分区域。有些地方,像是有大部分研究员躺在医疗舱里等死的三十七层不对他们开放。邵永对那些地方也不感兴趣。郑序在为教授做一些统计的工作,教授本人则整天埋头在各种数据的计算中,凯什么事都做不好,而他是伤员,两个人没被安排什么工作。
邵永看得出凯想和他说话。他不知道两个人有什么好谈的,所以干脆躲着他。他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教授特别叮嘱过他们,现在除了研究所的内网,一切通讯方式都不管用。虽然到处都有可以登录内网的电脑,但在那么大的研究所里跑得太深太远总是一件有风险的事。邵永也跑不远,他还带着伤,对这里也不熟悉。他只是不想见凯。确切说即使凯没在找他,他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大半天时间过去,他就开始想念俞文远了。
今天,也就是十四日的清晨,俞文远和林是梧一起离开,出发去珠峰。具体的位置他甚至没告诉他,只说“不很高”。曾根筹教授花了一些时间教会他使用研究所里的交通工具和一些设备。那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高科技产品,一艘比他们用来往新海市跑的那辆改装车好得多的汽车,两艘水陆两用摩托车和其他一些维生装置。如果俞文远的目的仅仅是登山,这些东西足以保送他到珠峰之巅,但他到底不是去登山,而是去寻找一位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存在的所谓“预言者”。
邵永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俞文远不在他身边,也不喜欢他为了这种完全不确定的目的去送死。但他知道没有必要权说俞文远。俞文远是一定会去的。他实际上一直比学校里99%同龄人更渴望冒险。虽然以世界陷入危机为背景展开的冒险不是他期待的,但俞文远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而他,因为受伤,只能在遥远的地下等他的好消息或者是没有消息。
昨天晚上俞文远在睡觉前来找过他。邵永一辈子也会记得他的样子。他比他矮两公分,但对坐在轮椅上的他来说足够高了。套在长手套下面的手臂肌肉结实,看起来可以抗住一切危险。这副手套是实验室最新的产品,添加了可以延缓侵蚀的材料,在不得不借用那种古怪的力量的时候可以有效保护他。
俞文远的头发修剪过,短而精神,让他的额头显得尤其方正,突出了有神的黑眼睛。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我想应该在今天晚上和你道别。你好好休息,别惦记着我。”
“谁会惦记着你,明天又没事,我会睡个好觉的,除非止痛片失效。你……滚你的。”
“我把你丢下,你不高兴了?”
“只是分开十几天,或者一个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邵永口是心非。初中以后他们从来没有分开哪怕超过一个月。即使在迷恋上游戏之后,他们起码在线上天天见面。孤儿对孤独有特别的感触。他习惯孤独,又害怕孤独,尤其是在孤独之中找到俞文远之后。他们被串联得很紧密,如果这些事不发生,看起来他们似乎可以永远维持这样紧密的关系。
俞文远在他面前蹲下来,这下变回了他需要放低视线看他的脸了。俞文远的眼神很古怪,做一件大事的热情燃烧在他眼睛里,此外还有一些细水长流冲积攒起来的东西。
之前俞文远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俞文远说。
“你?”
“你得承认,我长得不赖,身材也很好。但是你从来没用男人看男人的眼神看过我。”
“……什么叫男人看男人的眼神。”
“你看晨练的体育系的学生的那种眼神。有个高个儿大块头,我们大一的时候经常见到他。我虽然没他高大,但肌肉绝对不比他弱。而你从来没有那样看过我。”
邵永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了。
“当然不会,怎么可能,我们是……”
俞文远捧住他的脸把他拉得微微弯下腰,然后开始吻他。邵永的脑袋里一下子空白了。俞文远说错了。他有那么看过他。十五岁的时候邵永甚至考虑过把自己的初吻或者更多的东西献给俞文远。他非常认真地考虑过这件事。那会儿同样是十五岁的俞文远正在忙于追求班花。邵永考虑了一晚上,和俞文远划清了界限。一条线,在这条线里他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和好兄弟。
这个吻更像是耳鬓厮磨的延伸,性的意义对二十岁的男生来说格外稀少。俞文远犹豫了几次,舌尖几次划过他的牙缝儿,最后终于把舌头伸了进来。邵永在考虑要不要禁守牙关的时候,已经在嘴巴里尝到了从未品尝过的俞文远的味道。他们都像是在对方那里舔到了一块过热的电池板那样哆嗦了一下,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感觉怎么样?”
“像在吻我的兄弟。”
“你又没有兄弟,怎么知道……”
“刚才吻过。”
俞文远叹了口气,抱怨说:“冷酷的家伙,活该丁鸣不喜欢你。”他也知道这句话说重了,马上又搂住邵永,补上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邵永拍拍他的背脊。“我知道的。”他说。
俞文远用力拥抱了他。
“你知道我是害怕的。毕竟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如果你让我留下来,我们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余生,让世界末日什么的一边去,我一定会留下来。但是你不会那么说的,我也一定要去。我得找点什么东西……给自己一定要回来的理由。你在这里,所以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绝对会把结果带回来的。”
他们拥抱的时间比接吻长得多。如邵永所想,比起接吻,他和俞文远更适合拥抱,仿佛这样才能让他们的联系更加紧密。
俞文远离开之前在他的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又问他:“我有过机会的对吧?不,暂时不要回答,等我回来再说,不然我会后悔没让鹰身女妖吃掉的。”
邵永努力回忆俞文远最后给他的表情,但是被凯打断了。
“你的精神不太好,总是走神,是止痛片的副作用?或者在想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紫色的眼睛凝视着邵永,用让他十分不愉快的微笑的表情问他。邵永如果没有受伤,一定会跳起来把他摁倒在地然后用轮椅在他身上碾过二十个来回。不过他没有受伤的话这儿就不会轮椅,那样的话他就要在他身上狠狠踩上几脚,把他漂亮的鼻子踏平了才好。
“在想俞文远?”
“没有。”
“你们不是情侣吗?想他有什么好害羞的。”
“你——!”
邵永一激动就带动了伤势,痛得直接弯下了腰。凯连忙在他边上蹲下来,把他那张漂亮的脸凑了过来,说:“没事吧?不用那么激动。”
邵永从腹部腾出一只手,想要给他一拳,但痛得只能干捏拳头。凯是知道他喜欢丁鸣的,那天晚上他就就此戏弄过他一次,他现在居然跑过来问他和俞文远是不是情侣?邵永觉得自己对俞文远和丁鸣的感情都受到了侮辱,当侮辱这两份感情的人是这个主动追求丁鸣又对他态度冷淡的家伙的时候,显得尤其不能容忍。
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凯以为是伤口裂开了,直接拉开他的手,然后在邵永反应过来之前掀起他的病服。
“别碰我!”
邵永一把推开他。他用力很大,轮椅居然向后面划出一段距离。这下邵永是真的痛得直不起腰了。他像是被灼烤的大虾一样缩在轮椅上,半天没能缓过气来。
“就算我猜错了,你们不是一对,你也不用反应那么大吧。这次不要动,让我检查一下,伤口真的裂开了麻烦就大了。”
凯没有生气,他摸摸被邵永一拳扫到的嘴角,然后走回他边上。这会儿邵永是真的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只能让他再掀一次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