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崩毁》鹧鸪与斑鸠

10、巨树之都（上）

　　邵永对座位的安排相当不满，但无话可说。俞文远开车，替补司机郑序和林是梧坐在第一排，社会学系三人组坐在第二排，于是坐在末排的就变成了他、丁鸣和凯。丁鸣坐在他们两个中间，恰好和他们的关系一样。但邵永是绝对不想和坐在凯的隔壁的。
　　对，死也不要。
　　他固执地全程把脖子扭向窗外。
　　地下室和地下车库是连着的，车子通过车库开上地面，然后慢慢驶离校园。俞文远根据计划先去了校园便利店，但一无所获。便利店整个被紫色的菌簇覆盖着，像是巨型的培养皿。不用林是梧发言，他们就打消了去便利店寻找物资的念头。
　　“路上休息站也有超市的。”俞文远安慰大家说。
　　“反正很快就到新海市了。”张嘉芸难得开口，像是在安慰自己。另外两个男生都点了点头。他们都想着快点到新海市。这个念头其实从昨晚开始就盘踞在所有人的脑袋里。大城市、有警察和军队、有父母亲人、有安全温暖的房屋。
　　一切都要得到控制。
　　一切都会得到控制。
　　这个念头有毒品一样的吸引力，这三个人已经被这种想法抓住了。就算是邵永和俞文远也能感受到其让人沉醉其中的力量。只要相信这个梦呓，到了新海市一切就会恢复原状。
　　作为孤儿，邵永从小就不相信梦。他坚信美梦将醒的一瞬间，人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抓星星一样，越是感到美妙，摔得也越惨。新海市会有什么等着他们？他不知道也不敢想。连在公路上会不会遭到狮鹫之类的危险动物袭击他都不想想。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改装车五分钟以后离开校园，开上了公路。邵永寒暑假的时候也留在学校里，一年中走这条路的机会少得可怜。这会儿早晨的太阳明媚无比，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不是正在和俞文远去卫星市或是新海市的路上。
　　两座城市在相反的方向。他们谁都没提卫星市，显然新海市更值得投资希望。邵永想起俞文远一直说毕业以后要去新海市工作，然后第一年就要买车，然后带着他满大街兜风。这个愿望提前实现，但不值得庆贺。
　　公路上空荡荡的，来去两个方向四根车道上都没有哪怕一辆车在行驶。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农场。新历之后出于对海啸的畏惧，大部分重工业都往内陆迁徙，新海市这样的海边城市附近很少有工厂，取而代之的是自动化的农场。成排的四十米高的风车在挤满农场的平原上随处可见，巨大的白色扇叶在晨风中不紧不慢地转动，映入蓝天的幕布成为静默的风景。他偶尔才能在高高的白色立柱下面见到几所房屋，已经实现全自动灌溉之后，非农忙季节这些地方根本没有农民在。他想即使人类全被神话兽吃掉，这些由风力发电推动的机器也可以几十年几百年运转下去。那时候农田说不定早就荒废，杂草取代经济作物被机器灌溉得茂密茁壮。也有可能这景象百十年不会改变。
　　“邵永，邵永。”这时候丁鸣在叫他。
　　邵永没法装作没听到。他把头扭回对着车厢内的方向看着丁鸣。
　　丁鸣直面邵永。昨天晚上邵永对凯吼出来的话和那段表白确实让他有些尴尬。丁鸣经常收到女生的情书，但女孩子到底大多比较矜持，那么直白炽热的表白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这是丁鸣在凯之后第二次也是仅有的二次被同性表白。丁鸣想起自己认识邵永之后的很多经过，很多原本只是漂浮在记忆表面的东西都有了新的意义。他明白了为什么他会那么温柔体贴，明白了他许多小动作之后的含义。
　　他用唯恐被前排的人听到的声音说：“有关昨天晚上的事……”
　　“我不是说了吗，别放在心上。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邵永一边说一边看了凯一眼。凯装模作样地看着窗外，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思。但他握着丁鸣的手。两个人十指相扣，十分亲密。邵永知道这是凯在给丁鸣打气。丁鸣选择当着他的面和自己交涉，有什么事都不对他隐瞒的意思，真是聪明又贴心的做法。而凯也给了他足够的信任。
　　邵永当场觉得一股燥热的气息充满了自己的肺。
　　丁鸣问：“你到了新海市准备去哪里？”
　　“如果一切良好就找个旅馆住几天等风头过了。如果不太好……去实验室看看林是梧愿意收留我们不。”
　　邵永差点把“跟着你”说出来了。他硬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胸口更加发闷。
　　“我昨天和凯商量过。他在附近没什么亲人，到了新海市以后会和我一起去找我的家人。这样说我们到时候可能要分开了。”
　　“是啊。”
　　“所以关于你昨天的表白——我没自作多情吧？”
　　“没有。”
　　“我想现在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
　　“我不想听。”
　　邵永几个月来第一次拒绝丁鸣的要求，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丁鸣一下子愣住了。他印象中邵永在他面前说话总是很和气。实际上丁鸣也很少被人那么直接地回绝过，父母、老师、朋友、同学，以及平时的邵永都不会。
　　邵永一看他的表情就心软了，他补充说：“我都知道了，没必要再告诉我，现在也不是说这个时候。”他说着看了看前排。那三个人都没有回头的意思，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当做没听到他们在谈话。
　　“……对不起。”
　　“没什么，感情这事没法勉强对吧？”
　　“不，只是……只是……一开始和你在游戏里认识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我玩游戏不怎么好。现实里我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不错，到了游戏里却变成小白了。你和我组队那天我刚做任务被人踢出来。我是第一次被人嫌弃成那样子，然后你出来了愿意和我组队，我一下子就把你当成我的好朋友了。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你的想法。”
　　“真的没什么，别说了。”
　　“但……”
　　邵永想起他们在游戏里骑马跑过的山川与水泽，出入过的城市，经历过的落日与晨曦，心里的郁闷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他觉得不喝止丁鸣说下去这些回忆都将不保，又非常理智地知道自己没有对丁鸣发火的理由。
　　——住口！
　　车子骤停，他和丁鸣出于惯性，一起撞向前排的椅背。凯从丁鸣的手上抽出右手在两个人的身前一档，避免他们的脑袋结实地撞上前排。邵永一把拍开凯的手之后马上觉得有些失态，但实在不想和凯说话。凯和丁鸣对他的动作都不以为异，两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跳过两排座位，由车前玻璃望向前方。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去。邵永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公路两边暮色浓重的农田。在由车窗玻璃和车身划分出来的狭小空间中，他看见俞文远握住方向盘的右手，那只手正在微微发抖。
　　林是梧拉开车门，第一个跳下改装车。邵永也跟着跳下车，站立在那片庞大的阴影之中。
　　一颗参天巨木矗立在城市的方向。邵永抬起头仰望它树冠的高顶，它也顺势爬到了他想象力极限之高的位置。这棵树翠绿色像是盖子一样的树冠展开在城市上方，不仅把整座新海市纳入自己的树荫，其影子也随着日照的方向在公路上向前飞奔，把他们的小车牢牢踩在脚下。
　　邵永的脖子因为维持仰视的姿势太久一阵发酸，他双手捧住自己的后颈把脖子扶正，被颈骨上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四周太安静了，公路上没有车辆开动的震响，农田中的作物没有风吹拂过的合奏，他周围的人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其他几个人陆续从车子上下来。俞文远靠在车前盖上，垂着头，双手抱在胸口，说：“林是梧，有什么提议？”
　　“能有什么提议？还是去新海市。你难道有别的指望？”
　　林是梧头也不回，回答他说。
　　“……那里……那里现在有什么……爸爸，妈妈……”
　　张嘉芸因为支持自己的希望出现松动，脸一下子垮掉了。她求似地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同学。两个男生都脸色惨淡，韩定克想安慰她，但嘴唇抖动几下，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那么修正一下计划。”俞文远还是低着头，让面孔藏在阴影里。他说：“很可能进入新海市的范围车辆就没法使用了。到时候我们可能要弃车步行。你们还是要去自己家吗？”
　　“你什么意思？”韩定克看着他，终于吐出一句干涩无比的质问。
　　郑序代替俞文远回答：“他问的比较含蓄，你们确认那种情况下自己的家还在吗？”
　　韩定克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两个人的身高相仿，他却扯得他的脚微微离地。过了一会儿，韩定克自己撤了手。
　　“对不起。”他说。
　　郑序一边整理自己的衣领一边摇头。
　　然后他们几个围着车子沉默了好一会儿，邵永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丁鸣和凯一眼。
　　两个人下车以后也还是握着手，丁鸣看着凯，满眼都是求助的意思。
　　凯对他摇了摇头，然后丁鸣脸上的坚强瞬间消失了。他看起来有点站立不稳，邵永想去扶他，然后瞬间想到这个位置是属于凯的。
　　凯把丁鸣搂在自己怀里，让他忧心忡忡的脸蛋埋在自己的胸口。
　　“好了，先上车，我们尽量靠近城市，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什么情况。也别太悲观……我只是尽量把最坏情况列出来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俞文远虽然那么说，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会有什么更好的情况发生。他跳过走神中的邵永，永带点询问带点求助的目光看着林是梧。
　　“去实验室。那里……应该还在。”林是梧回答说。他又看了一眼那颗巨树，然后钻回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