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别》夏姬无心

18、[十八]

　　槿澜是自己醒的。她张开眼睛，天才蒙蒙亮，屋里灰暗朦胧。
　　理智告诉她，她还活着。
　　本已经做好死的准备，怎么？
　　那个人不放过她，想让洛潇死。既然她活着，便不会再退让了。
　　她动了动手指，却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扭头，是尹箫祈靠在床沿熟睡的脸庞。
　　是他救了自己？不，直觉告诉她，不是。她摇了摇头，依稀记得几个时辰前那张惨白的面具，图像一闪而过，不知是事实还是梦境。
　　她看到尹箫祈微蹙的双眉，想抬手抚平，却怕惊醒他。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当年便是这样，永远不沾意思尘埃的样子。
　　闭上眼，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袭夫人微微一笑，拂袖离开。
　　三人悄悄溜到男孩身边，把他拖上了她们平时运花草的小推车，用布遮起来，一路往她们从没到过的出口去。出口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白色的牌坊掩藏在树木当中，在黑夜里尤为明显。三人使了好大得劲推了这么一路，到离出口不远的一个拐弯处停下，终于可以喘口气。槿澜把布掀开，一挥手，男孩又恢复了呼吸。睁开眼，跳起来，拔出剑防备地看向面前三个女孩。
　　“哈哈，看你紧张的。”黄衣女孩似乎被他的样子逗乐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小心我们取你性命！”绿衣的女孩睨了他一眼。
　　“你们到底是谁？”男孩打量了她们几眼，或许是觉得她们没法伤到自己，从容地收了剑。
　　“哼，我救了你呀，笨蛋，快点回去啦，要不你惨了！”粉衣的女孩环起双臂，看着他。
　　男孩听此，踌躇了半天，抱拳道：“谢谢你们，但是我迷路了。”
　　三人顿时笑起来，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一般，也不理会他，嘻嘻哈哈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他见状，立刻跟上。
　　三人越走越快，就像跟他玩捉迷藏。他不言语，紧紧跟着，拐过一个弯，他便看到了大门，回转头，他惊讶的发现远处有片大大的花海。
　　“出口就在那里。”绿衣女孩牌坊外一条小道对他说。
　　“快走吧。”不等他开口，绿衣女孩已将催促，“要不谁都救不了你了。”
　　他点点头，腾起轻功穿过牌坊，往小路去。
　　快到路口的时候，他转身再回头看一眼。
　　三个女孩穿梭在花海中嬉戏，轻盈跃起的身影仿佛不属于人间俗世，掠过花海上方的衣摆，晃动着整个眼帘。
　　呆了好久，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后面传来琴声。
　　送别赋，长门调。
　　槿澜在回忆中睡了一会，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放开，被另一双手握紧。
　　颜莘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她睁开眼，随即哭着搂住了不肯放。
　　窗外，已是天明，又是好天气。
　　只不过，何时鸡鸣，怎么不知？
　　她看着周围欣喜的人们，突然明白了什么。轻轻拍拍颜莘，笑道：“最近你怎么越来越爱哭了，都不像我认识的颜莘哦。”
　　颜莘这才破涕为笑，擦擦眼泪转头对其他人说了什么。
　　看不见她的嘴型，槿澜看向他人，想从他们的神色了解，试图掩盖。
　　但是，和洛潇对视的一刹那，她看到他的脸色由苍白变为惨白，甩开扶着他的步樊，踉跄跨过来扳住自己肩膀。
　　“槿澜？”他在问，“你听得到吗？”
　　“当然了。”轻易地分辨他的嘴型，槿澜微笑回答。
　　“那，我们刚才说了什么？”洛潇转头看向身后震惊的几人，故意不让她看见他说话。
　　众人屏住呼吸静等了一会，盯着槿澜，捕捉她的每一丝神情。
　　槿澜没有任何神色的变化，就像，根本没有听见洛潇的问话。
　　颜莘顿时瘫坐在椅子里，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刚刚苏醒的好姐妹。
　　“怎么了？”槿澜一下慌了手脚，要下床去拉她。
　　“槿澜。”尹箫祈缓步走到床边，拦住她的动作，沉着声音缓缓道，“我们知道了。”
　　看着他说话，槿澜不再动，只安静地坐回，低下头轻声作安慰：“别担心，我没事。”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就算找遍天下，我也会找到方法的！”尹箫祈握紧了拳头，也不顾她听不到，郑重地承诺。
　　“箫祈……”左念话说一半，却咬住嘴唇不再开口。
　　“那我就去寻访所有的名医，就不怕治不好。”步樊拉住颜莘的手，信誓旦旦。
　　屋中沉默一阵，刚才的喜悦气氛如今已经全被愁云所代替。
　　槿澜缓缓抬头，露出宽慰的笑容看向每一个人：“只是听不见而已。”
　　活着，就是幸运了，只是听不见而已。
　　帮槿澜梳洗后，颜莘放下梳子看向铜镜里槿澜一如往昔平静的脸强作笑颜。
　　如果这个时候绮月在，她会怎么做呢
　　她会不会也和自己现在一样，心痛难受，手足无措？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局面？
　　她在那个人身边，知道现在这里的一切，担心这里的一切吗？

　　这些天，归去来时而忙碌时而寂静。
　　步樊不断地找来附近各个城镇的名医，却没有一个能解他们之忧。
　　眼看颜莘难过地吃不下东西，他的心情也难以轻松。
　　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在遇见颜莘之前，他从来没有为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更不会因为哪个人的难过而难过。想看她的笑脸，看她以往那种无忧的神情。
　　就算……
　　他算着出家门的时间，眉头锁得更紧。
　　就算以后会没有机会……
　　“喂喂！”
　　一双手在面前晃了几下，让他一惊。
　　“你有心事。”尹箫祈开门见山，在一旁坐下。
　　“没有，你找我有事？”步樊马上否认。
　　“本来是想问问你找大夫的情况，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进展，你请来的大夫个个能够妙手回春，却还束手无策，可见，槿澜恢复的事情，找大夫是没用了。”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
　　“没事，我知道有个方法，只是未必可行，已经派人打听去了，我来就是想谢谢你，也让你别担心。”尹箫祈说得胸有成竹，似乎事情已经有了起色。
　　“真的？那太好了。”步樊也松了口气。
　　“但是，这些天，我越是想问你……”尹箫祈欲言又止，“若你不想说，我也理解，可是……”
　　他环顾着步樊的房间：“你，是不是想离开？”
　　步樊一顿，看着自己放在床上刚稍作整理的包裹，脸色变得深沉。
　　“你是准备一个人走吧？”尹箫祈再次把目光投向他，“没告诉颜莘，对么？你们的事，我本不应该多问，不过，出于自私，我不想槿澜这个时候还要安慰颜莘。”
　　“如果是出于保护呢？”步樊话刚出，便觉得如此莽撞不妥，离开闭口不再言语。
　　尹箫祈显然有些惊愕这个答案，见他不愿再说，也就不追问，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房间。
　　步樊托住额头，眉头紧锁。
　　被尹箫祈这么一问，心里的决定已经动摇。
　　他不知道现在的选择是对是错。
　　洛潇最近一直陪在槿澜身边，许是之前习惯了，此刻就算半天不说话，也不觉得这样的沉默尴尬。
　　而她的琴，所有琴弦在那天就齐齐崩断。他并不急着要他的答案，如果之前是交易，现在他欠她的的确太多了，他不想欠着那么多，必须得还清，才能再要他想要的东西。只是，槿澜想要的，也许只能另外一个人才能给。
　　而理由……
　　他始终记得和槿澜的某次对话。
　　只是习惯了而已。
　　才不想去改变。
　　到现在，他越不能给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打破这种平衡。
　　时间又过去了好些天，槿澜对自己失聪的事情表现出来的平静，也让所有人从开始的悲伤情绪中逐渐走出。
　　“槿澜！槿澜！”这天傍晚，出去了半天的的尹箫祈一进门就开心地大叫她的名字，似乎都忘了她已经听不见的事实。
　　“有办法了？”洛潇首先迎出来。
　　“没错！”尹箫祈看着从屋子里出来的每个人，“我打听了几番，又向我娘确认过，药王正在锁音谷，据江湖传闻他可复断肢肉白骨，若传闻不虚，槿澜肯定可以治好的。”
　　“锁音谷？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上次我们不是还在客栈收到锁音谷的锦囊？就是他们？”步樊将信将疑。
　　“对，可是，我之前似乎听说过，药王向来行踪飘忽，如今虽在锁音谷，可我们赶去是否来得及？何况这样的江湖老人，又怎肯见我们呢？”颜莘担心地看向槿澜的房间。
　　“我娘虽然离开锁音谷多年，但是由她出面应该还是没问题的。何况这是唯一的机会，无论怎样我都要去试一试。”尹箫祈清秀的脸庞透出自信与坚毅。
　　“我一起去……”之前一直不语的左念默默开口。
　　“你？你去那我也去，免得你半路动手脚。”颜莘瞟了她一眼，丝毫不给面子。
　　步樊似乎另有打算：“锁音谷是江湖大派，我们贸贸然前去，似乎不妥吧。”
　　尹箫祈沉默着，思索是否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洛潇却提前开口。
　　“别争啦，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隐瞒，我是锁音谷出来的，药王若是在谷中，我可以先传信回去挽留，这次，就让我带槿澜回去吧，你们呢，都留在这里等绮月和凌飞回来。”
　　寂静。
　　还是寂静。
　　“洛潇！”颜莘的叫声打破了寂静，“你是锁音谷的怎么不早说，又什么阴谋对吧！怎么不早点带槿澜去啊，亏你平时和槿澜那么好，她还救了你哎！”一连串说完，愤愤地怒视他。
　　洛潇讪笑着摆手：“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药王在锁音谷啊，若是知道怎会拖到现在。那老家伙飘忽不定的，能被箫祈找到下落已经是很神奇的事情。”
　　颜莘哼一声，不再理他。
　　“既然这样，那事不宜迟，你尽快带槿澜去吧。”步樊站出来打圆场。
　　“我也去。”尹箫祈负手看着洛潇。
　　“你是这里的主人啊，你走了，他们怎么办？”洛潇好心提醒。
　　“我……”尹箫祈无语反驳。
　　洛潇摆摆手：“就这么定了，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槿澜不肯跟我去。”
　　不肯？众人疑惑，都看向他。
　　他只无奈地摊了摊手，看着尹箫祈：“你去劝劝吧。”
　　尹箫祈来到槿澜房间，她正靠在软榻上小憩，一本书反合在腿上，显得很惬意，丝毫看不出和之前的她又什么不同。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她缓缓睁开眼。
　　“打扰你了？”他笑着在旁坐下。
　　“没有。”她回以一笑，坐起，把书放到一边。
　　“洛潇有办法让你恢复听力，你跟他去一趟锁音谷吧。”尹箫祈尽量减缓语速，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嘴型。
　　她眼中什么闪过，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会伤害你。”
　　她笑：“是他太烦了，我受不了他。”
　　尹箫祈这才释怀，掏出一枚玉质佩环，上面刻着一直昂首的麒麟，代表着尹家堡在武林中极为重要的地位。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没有接过。
　　他便拉过她的手，把佩环放在她手心：“你路上用得着。”
　　尹箫祈沉默着坐了会儿，才安心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对上她双眸说道：
　　“我等你回来。”
　　第二天一早，按说是准备出发的时候了，可是洛潇站在马车旁，不断望着路口，就是不上马，问也不答，让所有的人困惑不已。
　　“洛公子且慢！”
　　随着远远的一声叫唤，洛潇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众人向路口看去，只见一匹白马飞奔而来，很快停在他们面前。
　　马上是个俊逸的男子，出尘的气质让颜莘不禁看了看旁边的尹箫祈。
　　“洛公子，家师命在下送来的鎏光银缕琴。”男子下马捧上一把包裹着的琴，恭敬地交给洛潇。
　　众人暗中更是一惊。
　　这鎏光银缕琴位列武林“仙器”之二，是难得一见的宝物，由几十年前某位神秘的神匠制作。至今没有一个工匠敢说自的制作技术可以达到如此水平。据说，这把琴还有个绝妙的能力，不仅可以帮助弹奏者在弹奏的时候提升自己的内力，还能净化武器，使得武器更具有灵性。
　　江湖上的兵器，除了一般的之外，优质的都列为三个等级，神器，仙器和凡器。这神器仅有三件，凡器也不过十件有余，，仙器当然是少之又少。
　　能有如此的收藏，已不知是何方神圣，如今还将此琴相让与洛潇，不禁让人猜测起洛潇的身份。
　　男子任务完成，对在场几人拱手，一一看过：“少堡主，公子，姑娘，不送。”说完就跃上马，再向洛潇和尹箫祈各鞠了下礼，纵马从来路离开。
　　“不错不错，你刚涉足江湖管理大小事别人就认得你了，厉害。”洛潇拍拍尹箫祈的肩，显得乐不可支。
　　尹箫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会儿后问：“你是谁？送你琴的人又是谁？”
　　“我就是洛潇啊，以前跟他老大下棋，他输了就答应送我一件东西，我当时想不到要什么就先让他欠着，现在想到了自然就问他拿咯，那么晚才送来，我还以为那老头想赖账呢。”他如此作了解答，随即把琴塞到马车后的车厢，跃上马，看了眼马车里，“好了，我们出发咯，等我们好消息！”
　　“快点回来！”步樊挥手与他们告别。
　　语音刚落，洛潇就纵马往前，带着马车向大路驶去。
　　“你怎么告别了，我现在可不放心把槿澜交给他，他到底什么身份啊！”颜莘不满地扯着步樊。
　　“放心啦，我想不管他是谁，他都会对槿澜好的，何况，他们之间的是，岂是你我可以懂得？”步樊轻声在她耳边解释，眼神暗示似的看向仍然眺望路那头的尹箫祈。
　　颜莘狐疑地盯着他看好一会，才问：“你是步樊吗？”
　　怎么觉得，和自己认识的，不一样了？
　　“我当然是啊，你个家伙，连天下无敌见义勇为扶贫济困潇洒倜傥风度翩翩人称江湖少侠我都不认识了吗？”他佯装敲她头。
　　“讨厌你！”颜莘捂着脑袋一溜烟跑回屋内。
　　步樊大笑着紧随其后。
　　四周安静之后，一直没有开口的左念拉了拉尹箫祈的衣袖：“箫祈……”
　　尹箫祈回过神来，对她报以一笑，那双眸的澄澈，仿佛不染尘世一丝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