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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何处可轻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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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伊十一早早醒来,在几件衣服之间犹豫不定,一番比对之后才挑了一件水蓝色衣裳匆匆换上,跑出门去。
至约定地点,十一无心欣赏山光湖色,加快步伐直向湖边一条小船疾步而去。
船舱外垂下帘栊,隐隐闻得船内有人说话。“……公子这假戏,未免做得太真了些。”语调平和,不急不缓,正是江行之的声音。片刻之后,江行之再度发话,“公子究竟身强体健,倒也并无大碍,只需照着在下这方子静心调养数月便可。”舱内传来桌椅挪动之声,“既如此,在下先行告辞。”
江行之弯腰撩起帘栊,探出半个身子,正见伊十一立于舱前,冲她笑笑,话语仍旧不疾不徐:“来得正好,顾兄才另有事离开。”
十一欠身避让,待江行之信步走出船舱,便迫不及待地进去。方踏入一步,看清坐于椅上冲自己颌首示意的人,不禁停在原地。
不知经历了怎样风霜,他比自己任何一次见到时都要瘦削。双颊惨白,面无血色,虽着宽袍大袖,起身时映出的轮廓却似只剩一副骨架一般,唯有双目清亮依旧,盈盈地望着十一,低声道:“一花一夕一朝露。”
“你当这是暗号啊?”十一见商澈这副模样,心中抽痛,早将那文绉绉的诗句抛在脑后,一片关心只在商澈身上。不禁上前几步,“怎么成了这样子?”
那个一年未见的人向自己伸出手,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你能平安真是太好了,阿箫。”
这个称呼,似乎已经很遥远了。十一一晃神,握住商澈伸过来的手,只觉自己的手被硌得生疼。心中又一抽,把一路跑来想到的质问之词亦抛得一干二净,开口还是那一句。“究竟怎么了?”
商澈定定望着十一。一年不见,她又长高了些,一双眼睛越发流光溢彩,活泼灵动。因为这双眼睛,他在明月楼一眼就认出,她不是她。
伊十一被他看得有些赧然,说话也不大利索:“你,你最近……”
商澈回过神,微笑着安慰道:“你方才应该也听到了,没什么要紧的。只是王上起了疑心,只好陪他演场戏。”说至此,又粲然一笑,道,“也亏得这样,王上才没随便指个什么公主郡主给我,我也才出得帝都,赶来冀州。”
伊十一听罢心下稍安,然想起王上起疑有些忧心:“王上知道了?”
商澈端详着扇面所绘山水,缓缓道:“这你不必担心。他即便心中还有些不信,却再没能作证的人了。行之易容之术高超,明珠没认出来;我按着他们的传言,演的应当也不差……”话至此,被十一匆匆打断,“难怪你成了这样。那些话不全是真的呀,我说话就没有一口一个‘在下’。”
“只不过替他们安心罢了。”商澈嗤笑一声,“现在秦侯爷更是一口咬定。只要帝都里那人不出状况王上便也无可奈何。不过……最难的却也是那一块儿。”
商澈低头思索一阵,接着说道:“好在你不用多管。这还有另一件事托你。我想了想,你轻功无双,或许可以助一臂之力。”
伊十一被他这样一提,开口便有些忿忿:“不敢当。你能支使的人个个数一数二。说起轻功,顾子川就和我不相上下,江行之追踪之术也实在高明。”说到这,想起那天傍晚那只温暖的手,语气变得温和,下意识握紧袖中司南,“还好有……”又愣了愣,不再说下去。
商澈见她有所顾忌,也不追问,只是笑道:“虽是如此,他们闲云野鹤之人,我终究不放心。我已向平州云思成将军写了一封引荐信,让他在军中给你安排个闲职。最近犬戎不过小打小闹,不成忌惮,加上秦侯爷从旁助力,不过几年便有升迁机遇。待你有了军功,就算王上真的找到那件事的证据,也不敢轻易动你。我问过子川和行之,他们亦会同去。”
“在军中我不怕。听你的安排就是。”十一完全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嗯。”商澈点点头,道,“听行之说你三人之前从未提及此事,却在云州不得会面后即刻便能心照不宣赶至冀州,”商澈将翻至折扇另一面,“如此我便放心不少,想来你们在一处也能应付其他事情。”
十一得意道:“这有什么难的,稍想想就知道。我不是早就说得准备好来冀州嘛。只不过没想到王上让你走随州,好大一个圈子。”
“说起来,王上要我改道随州的确拖了不少时间。不过他发现宁将军没动静一定很失望。”商澈将目光投向西北,嘴角挑起莫名的笑意。
“他倒是猜得满准。”伊十一挑挑眉,又换个话题,转而笑道,“你诳了我们三个这么久,不准备给点什么补偿?”
商澈见她笑容调皮可爱,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脸上笑意更深:“随你。”
伊十一欢呼一声,拉住商澈衣袖,语气轻快:“我们说好了晚上一起放灯,你也来吧!”
“好。”商澈点头,像这些年每次见面时一般顺手敲敲十一额头。十一扬起脸看着他,露出欢欣的微笑。
夜。冀州。
夜夜笙歌这个词专为冀州而生。白天街道上便熙熙攘攘,一派繁华,夜晚却是更甚。家家店铺亮起盏盏明灯,照得街上一片灯火通明。冀州横贯东西,远望去,像是盘踞在大齐版图中央的一条长龙,盘旋而行。几家大酒楼为招揽宾客,每夜都挂出灯谜邀人来猜,还专门请了当地有名的文人雅士,亲题墨宝。孩童们在街上湖边玩耍嬉戏,笑声不绝,竟像每日都是上元节一般。
伊十一见到什么都觉新奇有趣,一路蹦蹦跳跳,左挑右捡,逼着顾、江两人拿了不少东西。转眼又见一家首饰造型轻巧,不禁又围上前去。
江、顾二人商澈已经见过不止一次,唯独这个自称萧逸的青年只是听他们提起过只言片语。得见真人,与描述并无太大差距。萧逸举手投足之间一派文雅,说话亦彬彬有礼,浑身散发着儒雅的气息。几句话过后,商澈认定他当是某世家出来历练的公子,与之渐渐相熟起来。
顾子川见十一在摊前停留已久,便知自己难逃苦力命运,不禁哀叹道:“十一姑娘,您的荷包可还安好?”
伊十一正挑得兴起,头也不回,拍拍腰间:“自然是好。”
江行之上前几步,道:“我看倒不见得好。咱们说好了,要是你有一天沦落到街头卖艺,我们几个可只捧人场。”
“反正我还有个大钱袋子。”十一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商澈面前,伸出手笑道,“公子,给个赏钱吧。”
商澈摆摆手:“你一路上只顾着花钱,这演出我可不满意。”
萧逸见伊十一鼓起脸,笑着摇摇头,掏出碎银子放入十一手心。江行之见状,学着顾子川哀叹一声道:“萧兄,我真为你担心。”
伊十一得意地“哼”一声,转身拿起两对坠子,一对鲜红如血,状似水滴,另一对则是两个大大的掐金玉兰,向众人道:“你们看哪一对好些?”
顾子川抢着回答:“那对白的。”
伊十一听罢,远远近近打量一番那对掐金玉兰,说声“真没眼光”,随即放下。顾子川又道:“那就红的。”伊十一犹豫一下,愤愤瞪了他一眼,还是将那一对坠子收入囊中。
十一理罢物什,转身对萧逸一笑,“为了报答公子您,我就唱首歌吧!”说完回转过去,自顾自地唱起来,“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蕑。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江行之拍着萧逸做惋惜状:“真可怜,十一姑娘看上你了。”萧逸但笑不语。
顾子川则紧紧捂住耳朵:“死……人……了。”
十一见已至湖边,飞快跑过去,径直蹲下身放了一盏红色黄边的花灯,见商澈拿起一盏湖蓝的,便缠着他换成了同自己一样的。玩着玩着又想起什么,围着顾子川不停唱歌,故意将声音一会儿放低,一会儿抬高。其余人则在一旁看着顾子川狼狈躲闪抚掌大笑。
若用一句话总结此番情景,便是:当时青春正年少,你方无聊我也闲。
年少行歌,一梦,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