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爱江南：知·夏》云过水轻舞

3、初遇·缘起

　　十三年前的夏末，五岁的我被人从一座江南小镇上的孤儿院里领了出来。领养我的人是一个眯缝眼、蜡黄牙，秃顶的中年男子。

　　我记得那日的太阳异常猛烈，烤得整个大地如入赤炼之狱。我穿着一双破布小鞋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才没走几步，就已又累又热地趴瘫在了地上……

　　“夏儿走不动了！”我冲着几丈开外的他嘟囔着，小脚一蹬，一只破布鞋立刻被我踢飞了老远。
　　他返过身来，呵呵笑着，捡起那只落在了草丛堆里的破鞋给我穿戴好，又拍了一下我身上的泥巴，就把我抱了起来。
　　“那父亲先抱你一段路，一会儿你自己再走一段！”说话的瞬间，我粉嘟嘟的小脸上被他捏出了一道浅浅的红沟子。
　　“父亲？”我抚着微疼的半边脸颊，不解着：“父亲是什么？”
　　“这……”
　　他微皱的小眼眯成一条，像是在费力地思考什么，片刻后，才挠着那光光无毛的头顶说道：“父亲就是给你生命，供你吃穿的人！”
　　“哦？”我半知半解地一点头，又问：“什么叫给我生命？”
　　“就是……就是没有他，就不会有你这条小命。”
　　“哦。”这次我像是懂了一些。
　　“那父亲，你要带夏儿去哪呢？”
　　“去城里。”

　　话一出口，他眯缝的小眼，顿聚焦成了俩绿豆颗粒，炯炯有神。而我的眼睛则瞪得又圆又大、嘴巴张得又大又圆：“城里？”
　　“父亲说的城里可是阿黄口中的城里？”我趴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汗臭味好奇着。
　　“阿黄？”他双眼微皱，似是不解。
　　“嗯。”我捣葱似的点着头，开始羡慕着说了起来：“阿黄是从城里来的孤儿，他老向我们吹嘘城里是怎么怎么的好！他说城里的房子是又高又大又漂亮，街道是又宽又长又热闹，不像我们这偏僻的小镇，除了几块残破的布满青苔随时给人下绊子的石板路外，就只剩几座东倒西歪的老房子。他还说城里马路上有一种超大型的甲壳虫，经常在路上跑来跑去的。哦，不，是飞来飞去，飞来飞去的，比马儿还快……”
　　一提起阿黄，我就跟倒竹筒管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什么虫呀马的，飞来飞去的？你说的那是轿车！”他眯缝眼一展，细细长长的成了一缝儿。
　　“轿车？”我在他怀里小脑一沉，便将轿车两字与阿黄描绘的那种东西联在了一起，并渐渐地在脑子里构出了一副奇怪的画面来——我坐在那巨型甲壳虫的背上，飞上了云层里……

　　之后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比方城里的晚上是否真的跟白天一样，亮亮的；太阳照在路上是否真能映出影儿来……他都一一的不厌其烦地答了我。

　　我眨着眼睛最后又好奇地问了他一句：“那城里真有阿黄说得那么好吗？”
　　“是的。”他两粒绿豆又开始炯炯有神起来，连那几颗蜡黄蜡黄的牙齿也跟玉米粒似的凸了出来，“等进城后，父亲给你买糖人！”
　　“糖人？”
　　“嗯。”他一点头，我便在他怀里一阵欢呼。

　　糖人？我虽不知道“糖人”是什么，但想来也是好的。还有“城里”，多么动人的一个词呀！以前只能睁着眼听着，张着嘴想着，不想今日我居然要进城去了！

　　“父亲真好！”我双手绕着他的脖子，望着他那道细细长长的玩意笑得连缝都找不到了。乐得我直想在他光光的头上也挠上个几把。

　　“父亲为什么只带夏儿进城，而不带其他人呢？”这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他盯了我半响，才沉吟出了两字：“缘吧！”

　　缘？多么奇妙的一个词呀！
　　不过，我喜欢。

　　“父亲缘是什么？”
　　“你问题可真多！”他终于有点烦了，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得了！等回城后，过几年给你找个教书先生，让他好好教教你！”

　　这会子，他蜡黄的牙齿凸着，秃秃的头顶被火烤着，一阵又一阵的汗臭味此起彼伏着，但针眼似的双瞳里却放射出了异样的光彩，像是看到了——好远好远！

　　教书先生，糖人，城里，什么都是好的，好极了！
　　我一个雀跃，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拽着他的衣袖道：“那父亲，我们快点走吧！”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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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从何来，忧从何去？
　　正如他所说，我跟他是有缘的。
　　但我俩谁都没想到——那仅仅是“半日缘”

　　我踩在杂草丛生的路上，听着知了在耳边唱着这个夏季的最后一首歌谣……偶尔还有一两只鸟从我头顶飞过……

　　草是软的，知了是欢快的，鸟，——是飞翔着的；
　　而我，像一朵小云飞上了半空中……

　　“父亲，快点！”
　　“好嘞，丫头！”
　　……

　　他加快了脚步朝我走来，只是没走几步……“轰”地一声巨响，从我身后传来。我哆嗦着回头一看——

　　几米之外的他，这位眯缝眼、蜡黄牙、秃头的男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朝我努了努嘴，似拼尽全力般地向我喊道：“快跑！”
　　然后，倏地，无声无息的瘫倒了下去——随着胸口，流柱似的鲜红液体……

　　“父亲！”我大喊一声，正欲跑去，突的耳边又擦过一声巨响……我的身子竟真的成了那半空中的云，轻飘飘地飞了上去，我在半空中朝僵挺在地的他望了一眼，最后一眼：这一刻他的那对眯缝眼居然睁得异常大——是我一路走来从未见过的大，直直地勾着上方，就像刚才那样，如同看到了——好远好远……

　　“砰”的，我终是被云朵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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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亦悲来，悲亦喜去。
　　世上事，总是如此——尤其是叫“命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