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相守》乐明析

12、第十二章 庭院昔年

　　难道是我的天劫？她想，恍然间似乎看到天边流云散羡，霞光漫天，一片翻滚涌动的苍白雾气，雾气中一个白衣神仙，面容冷峻，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她笑了一下，想，肯定是自己眼花，却也在一瞬间想起五百年来自己一直想再看清楚的那个身影——真的是他？
　　待她醒来，已是晨昏。
　　漫山云彩晃动，周身却是一片清冷。眼角触及一片白衣，衣上绣着腾云银纹，那张好看的脸正看着她，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如当年的惊鸿一瞥。
　　嘉映心有惴惴，想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手。周身剧痛，五百年修为，刚刚化得人形的法力早已消失，她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一条蛇，连动一下都是困难。
　　“蛇妖，本尊欠你一命，赐你三个愿望偿还，说吧，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可以？”她艰难地挪动几步，下意识的问出这句话，说完连自己都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仿佛一眨眼，这一切便只是一个梦。
　　“嗯。”白衣的仙者点头。
　　“……那好。”嘉映小心翼翼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就是修成人形获长生，要长生不死……”唯有长生不死，才能去自己想要的天地，才能更长久地看到她。
　　那时她还太天真，以为长长久久地活着，就会有同伴常说的天长地久。
　　白云广袖一挥。
　　眼前的小青蛇已亭亭站起，嘉映适应了一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修复人形。
　　“第二个呢？”仙者问。
　　“第二个？”
　　嘉映思索良久，抬眼望着眼前神色清冷的神仙，终于鼓足勇气直视他的眼睛，“第二个愿望，我想跟，跟自己心慕之人相守一世。”
　　一世白头，天长地久，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白衣仙者愣了一愣，点头，“那个人是谁？”
　　嘉映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半晌没说话。
　　白衣仙者清冷的嗓音又问，“是谁？”
　　“是……你。”她的声音很低，在空旷的束水边被风吹送回来，嘉映红了一张脸，却突然抬起头，“我想跟你相守一世。”
　　白衣仙者蹙眉，默然的脸上浮现一丝诧异，未及，终于还是点头，“好。”
　　嘉映心内喜悦，胆子也大了起来，“真的？”
　　“本尊从来说话算话。”
　　“那你叫什么名字？”
　　“慕华。”
　　“慕华？那你住在哪里？”
　　白衣仙者眉头微皱，“说说第三个愿望吧！”
　　嘉映一怔，“这个……”
　　“容我再想想……不如你先完成我第二个愿望吧。”嘉映祈求。
　　白衣仙者没有看他，云白长袖轻轻一挥，嘉映手中多了几株小树苗，“你若等得，五百年后到人间来，等到梅花开了，我就来，与你相守一世。”
　　嘉映捧着树苗，半晌反应过来，“我说的一世，不是凡人一世啊！”
　　可仙者早已踏云而去。
　　念遇劝她，“五百年太久，别等了。”
　　她抱着小树苗不依，“等的，五百年不久。”
　　念遇只得叹气，“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嘉映靠在书生耳边，轻轻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是昆仑仙尊，呵……起初是很不耐烦，可是久了就习惯了。后来还有青梧和芷素陪我，所以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一点也不后悔。”
　　顾庭昔在一旁默不作声。
　　青梧问，“嘉映姐，为什么这就爱上了。你只不过见了他一面？”
　　嘉映说，“因为忘不掉。”五百年时光，气馁过、伤心过、后悔过、也恨过，最后还是忘不掉，于是只能守着这个约定。
　　守着这个五百年后，不知真假的约定。
　　“可是，你还是来了。”嘉映看着书生，笑容恬淡，“我一点也不贪心，你是天上的仙尊，我陪不了你一世，但凡人的一世，我等到了。”
　　青梧仍是不懂，又问顾庭昔，“你怎么就看上嘉映姐了？”
　　顾庭昔摇头，“我也不知道，那天路过集市她对我笑了一下，我觉得好看，就这样。”
　　青梧越发迷惑，再问，两个人便都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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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庭昔再没回去过。
　　第一年的时候，萧锦卉时常来，哀求过，哭泣过，寻死觅活，顾庭昔仍是不为所动。后来渐渐来的少了，到第三年再来，退去婴儿肥的小脸变得更加漂亮。
　　她说，表哥，我要嫁人了。
　　顾庭昔点点头，说，恭喜。
　　顾老爷在后头直摇头。
　　第七年的时候，府里家丁急匆匆赶来，说，老爷快不行了。顾庭昔怔了一下，回去住了半个月。回来时看到院子空空，他整个心空了一空，走到院子里那方翠竹边，笑着说，“你看，他们都走了，可我还是想留下来。”
　　竹叶随风哗啦啦舞，顾庭昔叹气，“我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放不下了。芷素，你告诉我，难道以前的那个我是假的吗？还是现在的我才是假的？”
　　青梧从竹林后钻出头，“什么是假的？”
　　顾庭昔愣了一愣，问，“嘉映呢？”
　　“她在后边。”青梧指着背后，“嘉映姐说这里凉快。”
　　顾庭昔没说话，眼角不自觉弯了弯。
　　又过几年，顾庭昔头上出现白发，他躺在院中的老躺椅上晒太阳，对对面一直闭着眼睛容颜如初的书生道，“你看，你那么不负责任地让她等了五百年，她还是愿意跟着你。我等她这些年，头发都白了，却是什么也没有，哪怕一个温柔的眼神，都没有。”
　　顾庭昔老的走不动了，靠青梧推着他出去晒太阳，书生还是初见时小白脸的摸样，他指着嘉映一头银发笑，“终于赶上你了。”
　　嘉映晗眸，没敢看他。
　　顾庭昔开始经常迷迷糊糊睡去，醒来问青梧，“什么时辰了？”
　　青梧看看天边说，“太阳已经落山了。”
　　顾庭昔就笑，浑浊的眼里望着天空，碧蓝碧蓝的光亮一闪一闪，那是星星吧，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太见。
　　“四十年了，值得吗？”青梧问他。
　　顾庭昔摇头，半晌道，“我只是想陪她到老。”
　　青梧于是轻轻叹气，很多年前，她就已经学会了叹气，“可是书生还是没有醒。”
　　嘉映自庭中走过，房子已经老旧，几处地方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红漆早已剥落，嘉映说，“这四十年，竟觉比以往五百年还要漫长。”
　　顾庭昔躺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晚风吹在脸上，一阵暖融融的痒，他忽然睁开眼睛，青梧急匆匆跑过来跟他说，“书生醒了，他醒了！”

　　时光凝固成一截截残旧的碎影，却不是终结。
　　嘉映望着书生，再看看青梧，手伏在胸口，一脸的难以置信，鲜血染红青衣，却仍是止不住的流。
　　顾庭昔拄着拐杖摇摇欲坠。
　　不要来。她想发出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书生自她胸口掏出自己的手，平日笑的腼腆的脸上是一脸血腥，血红的眼睛与当年的狐妖无意。
　　“你？”嘉映睁着眼睛，难道她守了四十年，不过是守着一个骗局。
　　“哈哈哈……”书生狂妄大笑，再不是旧时那个腼腆模样，“我等了整整五百年，终于重见天日，哈哈哈……”
　　青梧向她靠过来，一向清清的眉眼含着一股怨毒，“蛇妖，你还记得我吗？是我啊，姬蕴，我说过最讨厌你这个样子，做妖就要有做妖的样子，你这样子，”她抚摸嘉映一头银发，嗤笑，“你这样子算什么呢？”
　　“妖不妖，人不人。你以为他还是你的书生，他早死了。你日夜守护的那个，守了四十年的那个是重机子，一个想要逆天被镇压在此地怨气百年不散的恶灵。以四十年时间消化你五百年的修为，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还活着？你的青梧哪去了？”狐妖再笑，“当年书生偷走了钥匙，青梧早就死了。书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想得到那百年怨气，求得长生，却不知道这是只能反被怨灵吞噬，哈哈……我说过，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转眼看到已近古稀的顾庭昔，眼中笑意更浓，“他倒是痴情，可又怎样，你不要他，所以这世上不仅男人该死，女人也该死。”
　　她一步步朝顾庭昔走去，嘉映想喊他，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顾庭昔眼前一阵朦胧的暗，他叫嘉映嘉映，声音回转在空里，只能听到几个妖怪狂笑的声音。
　　“你也该死。”姬蕴说，“明知那个女人心里没有你，还要苦苦傻等，真是该死。”
　　顾庭昔拄着拐杖往前走，想再喊一声“嘉映”，声音卡在喉咙，重机子手掌穿过他的心脏，掏出来，闻一闻，“太老了！”
　　扔掉。
　　天上月光漫过庭院，一地银丝流泻。城外寒山群狼仰天嚎叫。
　　嘉映睁着眼睛，不远处躺着苍老面容的顾庭昔。嘉映怔怔看他，“其实你笑起来更好看！”她想起来了，这句耳熟的话，原来从一开始。
　　一开始就是他说的。
　　“庭昔。”她张了张嘴，第一次没有叫他顾公子，可他已永远听不见了。
　　复生的恶灵，恨满人间的狐妖。
　　天下大乱。
　　难道是我错了吗？
　　“孽畜！”最后的最后，她似乎听到天边有惊雷落下，轰隆隆划开一片，炸的面目全非。她挣扎着想看的更清楚，却在下一刻陷入一片暗无边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