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相守》乐明析

13、第十三章 束水东流

　　“你醒了。”嘉映睁开眼，眼前是一道柔和的光，青衣白须的老道正一脸和蔼地看着她，“重机子已死，狐妖也散了，你也该醒了。”
　　“什么？”嘉映迷惑，抬头看到自己依然躺在束水边，青草茵茵，蓝天白云，哪有什么破旧的客栈，哪有什么守了他四十年的顾庭昔，没有芷素，没有青梧，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在这？”她盯着道者，忽然想到什么，“清虚道长，怎么是你？！”
　　“是我。”青衣道者微笑点头，引着她的目光望向一旁，流云溢彩，金芒万道，一身白衣的仙者正站在那里，目光冷峻，“你的第二个愿望我已兑现。”
　　“第二个愿望？”嘉映没反应过来。
　　“你不知道？他就是顾庭昔，顾庭昔就是他呀？”白须道者在一旁解释，“当年仙尊因要收服妖孽重机子误伤了你，许你三愿补救，又怎么会骗你？你说要与他相守一世，顾庭昔陪了你一世，这第二个愿望便算过了。”
　　“什么？”仿若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嘉映仍是呆呆的，半晌问，“你说，顾庭昔，他，他才是……”
　　她没有说下去，转而问他，“为什么？”
　　你说梅花一开，你就来，为什么你来的时候梅花没有开？
　　慕华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天外，“本尊只想让你明白，你爱上的不过是个幻影，你爱上的那个神仙，是你幻想出来的，他不属于真实。”
　　“什么是真实？”嘉映迷惑，难道一千年前初见，她看到的他不是真实？还是五百年前，他许他三个愿望不是真实？凡世苦等二十载，难道所见所闻都是假的，厨房阿娘是假的，青梧是假的，书生是假的，顾庭昔也是假的。
　　——不可能，嘉映不信，若然都是假的，这一切岂非就是一场笑话。
　　慕华道，“你在凡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你遇到的人，所做的事也是真。但你看到的只是一时一面的我，不是完整。你日后脑中所想的我的样子，也不是完整。所以，去掉一切你以为的，就是真实。”
　　嘉映一愣，去掉我以为的，就是真实，“可我不明白。”
　　慕华顿了顿，“你必须明白。你想象中的我，不过是惊鸿一瞥，你记住本尊的名字，知道我是个神仙。可你却从未知道我的过去，亦不懂我的将来。若你知道，你就不会这般执迷不悟，说到底，我只是个神仙。我的任务是降妖收魔，是渡化世人，却是不能给你你想要的情爱。”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许我三个愿望？”
　　“我只是想让你看透这层假象，只有明白了真实，你才能学会放下。”
　　嘉映不服：”放下又能如何？”
　　“放下你就能得道。”
　　“得道？”嘉映吃吃的笑，“得道成仙吗？——可我从未想过成仙。”
　　慕华蹙眉，“不成仙，那你为何还要在束水边苦苦修炼？”
　　“为何？”嘉映一瞬茫然，似乎陷入什么回忆，她看着四周，周围静悄悄一片，山风自眼前穿过，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像当初东青山一样，满山雷电风雨，却在突然间天地清清，霞光莹莹，她就在这样的光景里看到他，一身白衣清华，道骨仙风，气敛霜华，一瞬一息也不过须臾，却是再也忘不掉了。
　　“我只是想跟心爱的人相守一世，可他是个神仙。”
　　一旁清虚不禁长吸一口气，语气忍不住惊讶，“就因为他是个神仙？不为别的？”
　　“不为别的。”嘉映语气坚定，问清虚，“不然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清虚没有说下去，当初他和慕华，只是觉得这蛇妖修行不错，遇上慕华，只是一时偶然，贪得三个愿望，想在人间一尝情爱，何不遂其愿。等她经历人间一番苦楚，自会了悟飞升，与她与他们，都算是一桩功的。
　　只是他不知，蛇族本身冷血，能突破自身束缚修炼成妖者少之又少，若不是有那个念想，她又如何能熬过这百年孤独，枯等人间二十载。只是最后，为什么会成了这样，嘉映不懂。
　　他说，这都是你的臆想，你爱上的那个神仙，他只会降魔捉妖，渡化世人，他不懂情爱。他给你的愿望，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所有的一切都不真实，都要放下，放下才能成仙。原来他要渡他成仙，他不是，爱她。
　　“可我还是不明白？”嘉映固执，既然人间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最后却成了这样？罪魁祸首难道是自己，被情爱迷晕了眼，对，一定是自己不对。一定是的，我没有认出他，所以他才会这么说，其实，其实他还是爱我的。
　　嘉映膝行两步，靠近他，眼角一滴泪滑落开来，她顾不及，“你只是怪我没有认出你，怪我认错你是不是？我可以重头再来的，我还有第三个愿望，我……”
　　“够了。”慕华喝断她，眼中寒光大炽，心中蓦然一紧，却是再没说什么。
　　清虚道长重重一叹，化出人间的映画镜，指着镜中因爱生恨继而成魔意欲毁灭人间的狐妖姬蕴，对她道，“你看，人间的情爱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见得欢愉，一如现在的你。如此痛苦，你还要执着吗？”
　　见嘉映呆愣原地，知慕华方才失言过重，叹息一声，再缓和语气，指着映画镜开始循循善诱，“你看，慕华，顾庭昔，书生，重机子，乃至狐妖、赵公子，其实都只是众生一面，你许愿与慕华仙尊相守一世，他满足你。可相守一世，并不代表能相爱一世呀？”
　　“你所追求的圆满，世人眼中的白头偕老，它存在，但不一定就能发生在你身上。你也看到了，他许你一世，投身顾庭昔守在你身边，最终所得不过是个惨痛的结果。造成这因果的是你，是他，是书生，当然也有我。任何一个人的介入都会影响这个因果。慕华仙尊安排顾庭昔守你一世，可你最终选择的却是书生，因你以为他才是慕华。顾庭昔为你而死，可你仍是不爱，这样的你，还能说是因为爱吗？
　　嘉映摇头不依，像发了疯，“是他骗我，他说梅花开时就会来。可为什么偏偏那时候来的是书生，不是顾……”
　　慕华上前一步，眸色泠然，“我是骗了你，可如果你连你爱的人都分辨不出，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爱呢？”
　　“不，不是这样的。”嘉映一瞬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叙叙道，“我只是太相信你了。是你说梅花一开，你就来了。可你来了这么久，梅花都不开，所以我以为……”
　　“……难道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你只是被情爱蒙蔽了眼。如今看见真实的你，真实的他，那么，你现在问问自己，是爱书生，是顾庭昔，还是现在的慕华仙尊？”清虚道长这样问她。
　　“我只是爱你啊！”嘉映看着慕华，他仍是仰着头，脚下流云翩翩，身后是霞光万色，无上的仙尊，深情倨傲。
　　嘉映终于低下头来，心疲力乏瘫倒在地，良久，方才开口缓缓道，“我谁也不爱了，你们让我死吧！”
　　慕华神色如常：“我还欠你一个愿望，你不要了？”
　　嘉映闭上眼睛：“我已经没有愿望了。”
　　“成仙也不要吗？每个妖都渴望成仙。”清虚问。
　　嘉映睁开眼睛，擦干眼泪，瞳孔散漫望向虚空，天边一望无际的白云，白云依稀，她似乎看到一身白衣的仙尊，他就冷冷地站在那里，而自己卑微如泥。
　　映画镜里厮杀正惨烈，重机子被擒，狐妖湮灭，空气中弥漫血腥，那是修罗场里透出的味道。她终于醒悟过来，他是仙，而自己，只是一只妄想不悟的妖，一只他兴起时随便许下的承诺就以为会成真的无足轻重的蛇妖。她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他想证明的一个道理，而事件本身并不重要，他要的只是结果。
　　“原来我只是一只妖。”眸光望向他，神色颓然，“我从来，从来就不想成仙。神仙有什么好，不动情爱，枯坐万年。我只是一只蛇妖，生性清冷，唯一等待的情爱在你们眼中成了虚无，既然都已成虚无，我还成仙做什么呢？天宫与洞穴，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万里浮云渐渐散去，天空绽落一抹蔚蓝，散漫的眼瞳渐渐聚焦，嘉映忽然一坐而起，“不，不，我想到了。”她看着眼前一身白衣的仙者，这一身白衣她曾经魂牵梦萦，陪她熬过五百年慢慢修行路，一想到他，再不感觉寂寞，多少悲伤也甘之如饴。可最后也是他，亲手将她的梦打破，用世间残酷的现实告诉她，你错了，你爱的不是我，只是个幻影。
　　那么，她还能如何呢？修行清苦，她的两个愿望已经落了空，那么第三个，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慢慢自地上站起来，仰起头，第一次那样直视他的眼睛，白衣黑发，道风仙骨，还是那样好看，“我想到了，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忘了你。”
　　“永生永世忘记你。”
　　一字一句，慢慢说出，她走到他面前，音量在不自觉间加大，出口却是破碎的声音，破碎却坚定。
　　“我会修炼成仙，然后永远忘记你。”
　　她目光坚定，走过茵茵草地，最后停在映画镜之前，望着镜中不断出现的人，顾庭昔，望着书生，望着早已死去的青梧和芷素，轻声道，“也忘了他，他们。”
　　白衣仙者神色未见波澜，半晌，点头，“好。”
　　清虚看着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蛇妖，叹息不解，“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只是想渡她成仙而已呀！”
　　慕华望向天边，没有说话。

　　束水东流，清风潺潺。一世相守，韶华倾负。
　　从此天上人间，相见不相识，相逢如陌路。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