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明月阑干酒半醒 ...
-
1
七月初六,在睡梦中的夜华忽然被一声爆裂声惊醒。
他穿好衣服出门探去,看见深夜中俄然走出一道靓丽的红影,随后,是华服着身的唐云。许多弟子都跑了出来,夜华看着颀长的身影,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红袖早在三天前回来,气鼓鼓地说着阿扎的坏话,还掏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阿扎似乎知道我每次都会经过柯镇,这次竟然送给我这么大一堆东西。”
“说不定那个阿扎王子喜欢你,小丫头。”那个时候慕容昭打趣道。红袖已经十五岁了,早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原本圆润的脸颊也消瘦起来,露出尖尖的下巴和嘴角的小梨涡。
然而,看着那个夙鸢,却像是从梦境中走来的一般。
那眉眼中生满了媚气,柔情似水,那一身红袍将他瘦弱的身躯衬得弱柳扶风,原本便是绝妙的容颜却像蒙上一层雾气,变得妖娆起来。唐云跟随其后,朱唇微启,对着不远处的唐海行礼。
头上金钗攒动,仿佛铜铃的脆响。
“父亲大人,鸢儿已经练成了了九剑诀,便可以参加二个月后的武林盟主大会。”宛若天籁的声音,唐云莞尔一笑,“你与鸢儿好生细谈,女儿先行告退。”
随后,那般风姿卓越地离开,仿佛空中都浮动着暗香。
夙鸢对着唐海一笑,“外公安好?”
“很好很好。来,我们去书房好好叙叙旧。”轻拍他的肩膀,作为外公的唐海露出慈详的微笑。
几个小丫头打着灯笼替他们照路,两人的身影也越走越远。
“夜华哥哥。”红袖抱着婴儿笑嘻嘻地喊了他一声。
“干嘛还没有休息。”看着婴儿安静地酣睡,夜华的心也软了一块。他对着红袖笑笑,“那进来坐,别让她冷着了。”
婴儿一直没有名字,唐海说要等着夙鸢去取名。
夙鸢今日出关,仅仅半年,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夜华说不出这种感觉,只是他冥冥中感觉,夙鸢,再也不是那年的夙鸢呢。
第二日,山外忽然下起大雨,一些雨水渗漏下来,滴答滴答地响着,地宫里阴暗得很。抱着婴儿,夜华打着一盏气死风小心翼翼地往夙鸢的寝宫走去。直到走到门口,看见里面灯火闪烁着,似乎他在看书。
叩响了门,夙鸢起身开了门,看见了夜华,再看见那张大了眼睛的小婴儿,夙鸢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进来说吧。”
头发许久没有修剪过,已经长至脚踝,坐下时,长长的头发会拖在地上,所以他拿一根簪子绾起一头长发,仍旧穿着昨日的那件红衣,似乎一夜未睡。
夜华问:“闭关的日子可苦?”
“苦……什么叫苦呢?”那双眉眼戏谑地看着他,“你觉得苦吗?”
一头雾水的夜华只能悻悻地摇摇头。
“坐下吧。”
这是夜华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与上次的不同。这个房间很大,很华丽,摆满了经书和秘籍,更有许多珍贵的药草和药剂。
“这是外公留给我父亲的房间。”夙鸢说道。
“那个……”婴儿的名字是要让夙鸢取,只是……
“我知道,就叫她锦绣,寓意繁花如簇。外公都给我说了。”
“那,好,就叫她锦绣吧。”夜华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下一秒,他听到夙鸢说:“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你离开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哦……那你好好休息。”
夜华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2
唐云告诉夙鸢,夜华的父亲表示诛杀牧青云的罪魁祸首。就算听信了圣灯的谣言,但那道令牌始终是出自于那个男的手上。
一切都还仿佛是一个梦,夙鸢在梦中狠命地奔跑,却永远挣脱不了那根长长的链锁。有的时候从梦中惊醒,看见水滴从岩石缝中滴下,滴答滴答地响着,昏暗的石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那张石床上瑟瑟发抖。
那是闭关的第二天,下起雪的山顶奇冷无比,唐云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件她缝制的棉袄,一支蜡烛,一床棉被和一瓶可以暖身子的烧酒。昨天她对自己说,牧青云练成九剑诀只用了三个月,你的资质不如你爹,自然需要半年。
但是,练功需要两样东西。一是降魔手镯,可以压制住心中的杂念避免走火入魔,二是断云石,是练成九剑诀最后一式的关键。要练成九剑诀必须先废掉一身的武功,清理掉身上的浊气,全身的经脉都要被打通,最后,心无杂念。
夙鸢不明白为什么当他问唐云剑谱在哪儿时,她摇摇头,“你爹留给你的,我自然不知道,你若是要想起,只有回忆过去,心无杂念。”
她说第三日会替他打通淤积的经脉,随后净身,将要在雪地里呆上一个时辰进入冥想状态。
“啊————!!!!”
“啊————!!!!”整个山洞里只有他的回声,像是嘲笑他一般。
无力地看着前方,一片迷惘。
然后,风从门口那么肆虐地刮来,夙鸢突然很想哭。很想在那雪地的旷野中逃离这里。
而后,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似乎有人轻轻地替自己掖好被子,还在耳边唱了一首歌。像是母亲一般。
第二日,天气格外晴朗。雪地里传来鸟雀的啼叫。这里是极其隐秘的地方,人烟极少。
“夙鸢。”远远走来的云姨款款的微笑。
“云姨……”夙鸢亦是回道,看着她穿着素白的衣服,倾国倾城。
唐云带着他步入寒池。
冰凉刺骨的水漫入他的脖颈,夙鸢觉得一瞬间自己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但是唐云在一旁念起了咒语,比将那手镯扣在了他的手腕上。那女人的手,甚至比水还要冰凉。
唐云念起了咒语,开始从指尖的真气将夙鸢的经脉打通。
剧痛袭来,夙鸢险些昏死。不过到最后他还是坚持下来,尽管浑身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再回道原来的住处。唐云只是递给他一块还算温暖的貂绒裘,褪去身上的湿衣后,夙鸢裹着貂绒裘在雪地里打坐。
心中,最后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能做。
仅仅,是天地中的混沌。
唐云说,九剑诀本就是没有剑谱的东西,必须是要会剑的人才能传授。牧青云已死,这世上唯一传人便没有了。所以,如果还想学会九剑诀便只能化五行为有形,自己让留在血液中的剑谱浮现。
这一个时辰,便是要你挖掘出藏在自身身体中的秘密。也或许,你会重新再知道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
唐云曾见过青云练剑,独孤九剑并没有亲授,而是让他净身,冥想,在无人的旷野中寻找到天地间的秘籍。而现在,夙鸢也是一样。
他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同时最大的财富也是自己。
3
那些回忆像是疮疤一样长在他的身上。
他记忆起被恭亲王凌辱的日子,明明自己很厌恶却没有反抗,只是因为得到了密信。处子之身是无法驾驭九剑诀的,所以,他没得选择。就算夜华他们不来,唐云唐海也会来,会一夜杀光王府里的人,再推在莫邪宫的身上。
夜华来了,慕容昭和红袖都来了。
当看着夜华破门而入,夙鸢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是却如何也不愿再与他相识。唐云说过,惟有恨才会活下去。就连自己,夙鸢自己都觉得过去贪恋的温柔只不过是一场错误。
当他记事的时候,爹总是很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教他东西。那个时候他傻傻笨笨的,总是闹很多麻烦,比如将隔壁大妈的水缸砸破,到树上摘桃子被大伯发现,结果大伯放出一条狼狗害得他抱着树丫子哭了一天,最后还是被爹抱下来,对大伯道歉。
印象中的娘,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自己。
后来夙鸢知道自己不是娘的孩子,或许……也不会是爹的。
“爹爹,这个念什么字啊?”
“这个念夜。”
“那这个呢?”夙鸢指着自己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华。你……你从哪里看到这个的?”
“爹爹的书上。”
“好孩子,那些东西是不能乱碰的,你一乱画了,那些人是会丧命的。”
“……为为什么呢?爹爹……”
“鸢儿。”青云摸了摸他的头,“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噗——”一口鲜血喷出,夙鸢猛然睁开眼睛,唐云就在不远处打坐。这些回忆渐渐被记忆起来,夙鸢突然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鲜血在空气中很快变色,夙鸢看着它,凝神屏息,更加专注地回忆。
爹陪他打猎。
爹陪他钓鱼,爹爹教他习字,看书。带他去镇上挑些水果。
最后,爹爹教他习剑。很简单的剑法,在爹爹的手中却是那么的漂亮。夙鸢似乎都忘了,那把孤魂在爹爹的手中是多么的漂亮,上面还镶嵌了一颗玉石,后来爹爹把那颗玉石送给了自己,做成了一把剑穗。
那日,唐云去见了爹爹。
爹爹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他与娘之间的矛盾愈渐深重,甚至很多时候夙鸢都可以看出娘眼中的恨意。即使,唐云只是爹的亲妹。后来他似乎预见了什么,告诉夙鸢,爹爹留了一个宝藏在你的身上,只有以后专心习剑才可以得到。
他只是不知道那场灾难来得那么地快。
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再告诉我一些东西。爹爹死后,唐云厚葬了他,那把孤魂不知所踪。
再后来唐云带自己去了唐门的地宫。方将修成不到一年,耗费了十几年的功夫,本就只有几个唐门的核心人员才得知。后来唐门出了叛徒,害得唐门在江湖的地位不保。为此,唐海不惜叫来每一个弟子问话,有问题的便斩杀,害死了许多冤魂。后来假借被人灭门,开始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潜伏于青衣门,却是江湖上的探子。
这么多年过来了,夙鸢都有些忘了自己存在的本质。
爹爹说,爹爹留了一个宝藏在你的身上,只有以后专心习剑才可以得到。玉石。剑法。
似乎想到什么,夙鸢睁开双眼,却看见白茫茫的山林中已经没有多余的色彩。一旁的唐云已经不在,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却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鸢儿。吃饭了。”唐云在山崖处,原来刚刚是去生火做饭了。
裹紧了裘皮,会觉得没有那么寒冷。
冻得发紫的唇微微颤抖,仿佛眼前也升腾起来一阵雾气。在雪里里拖出长长一串脚印,会突然感觉掏心窝子一阵暖意。
这里没有可以煮饭的地方,唐云的住处也是临时在一个洞穴里搭的简易棚子。在洞口生一个火堆,仅有几个锅碗可以使用。夙鸢注意到唐云煮的是一只雪雁,似乎刚才才经过。水亦是取得周旁的雪水,
唐云一个月只出山一次,她亦是跟着自己受苦。
虽只是自己的姑姑,可他觉得比自己娘亲还亲。大铁锅里的水翻滚着。唐云舀了一碗给他,然后自己坐在一旁的木椅上,说道:“你可想起什么。”
“我爹曾经留给我一个宝藏。他说只能专心习剑才可以得到。他还把他剑上玉石取下来给我做过一个剑穗,还叫人帮我造过一把剑。”
“那剑在哪里?”
“在忘情谷中。”
唐云沉默了一会儿,“那好,我便叫人去取来。”
三日之后,剑被快马加鞭地送来,夙鸢开始配合唐云练习用剑时的心法。那把剑和剑穗都有些旧了,但是玉石仍是亮着。夙鸢抚摸着剑身,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到过去。
那玉石不大不小正好一枚戒指的大小,上面被人雕刻出了极其精美的花纹,并不像是中原之物。唐云仔细查看片刻,取下剑穗,稍稍对剑身进行了打磨修复,夙鸢则握着那剑穗,感觉到来自手心不同凡响的力量。
温热,散发着热度的玉石,在与他接触之后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唐云看着夙鸢,道:“我知道,这是西域可以储存的神石,说不定秘籍就在此。”
只是那光芒不久便消失了。
任凭夙鸢如何,再也没有发出亮光。
那天夜里,夙鸢被噩梦惊醒。他又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看着爹爹那么悲怆的眼神,他的泪水不由自主地跌落。整夜,握着那颗玉石,他将它视为珍宝地挂在胸前。而在那么漆黑的夜里,他走到了洞口看见白雪闪烁着淡淡地色泽,天上的月亮藏在乌云之中。
突然,他想起了爹曾对他唱的一首歌。
犀梳玉簪,歌裙翠浅,舞袖红深。风流消得缠头锦,一笑千金。痛饮时花前痛饮,知音人席上知音。春无禁,蜂蝶快寻,先到海棠心。(徐再思,【中吕】满庭芳,赠歌者)爹曾经是个风流的侠客,他会唱这首歌,并不是为娘亲,而是为另一个他深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