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山僮不笑

2、第二章

　　守一这些天总是不由自己的想到那双眼睛的神气，带着洞悉一切的沉静。她记起那时她是存了玉碎瓦全的念头的，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那人沉沉的声音扑在她耳边：天这样晚，在下送小姐一程。
　　他到底是没有出卖她，这让守一心里涨着满满的高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快活，她用力甩开这个念头，扎着的头发打在脸上有微微的疼，这时候她才听到背后不耐烦的喇叭声不耐烦的喇叭声，她忙侧身让开，守一一抬头，她又走到了这条胡同里。灵芝说，翡翠胡同是大同城里最让人上瘾的地方，错落的院子，嘀唎婉转的小调，还有红黄蓝紫的姑娘，看过这些你就知道最让人上瘾的一定是沈灵芝。
　　守一看见七荤八素的灯光把天边照的红彤彤的，像着了火，她想，着火才好，着火多好。她奇怪院里没人，往常一来，梅子是必会迎出来的，她悄悄往前头去，就听见厅里沸沸嚷嚷的热闹着，她掀帘进去。
　　巧姐姐吊在好高的一个人身上，强笑道：不见的时候天天想，如今见了，又不分说的打起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三生寿儿快拉开，眼看着要作死了，还挺尸。她看见巧姐姐去掰那双青筋毕现的大手，拿手卡在白瓷一样的颈上，沈灵芝惨惨的一张脸就铺天而来。
　　“好，好，好个贱人，你背着我敢干这样的事，你藏得他一时。可藏得他一世？等我弄死他，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那声音惊天动地的凶恶，她什么也想不了就跳过去，她也不知是干了什么，那些人全都没了声息，她最后就听见沈灵芝哑着嗓子的喊叫，走啊，快走。她看见那恶人眼里流了好多的血，她才记起她是如何把刚上的茶水连杯带水的掼了去，她刚动了动，就觉得颈上火辣辣的疼，她心想这一鞭亏的是抽偏了地方。大家这才都醒了过来，梅子直拉着她跑出了好远才回头道，可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那一鞭抽掉守一好多血，上药的时候疼得她直呜咽，梅子伺候了沈灵芝三年也是头一回见这阵仗，这时候一直叨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薛守一就从胆小的梅子那里问出了好些话，其中最重要的事就是，欺负沈灵芝的叫迟修齐，恰好迟修齐的亲弟弟叫迟正心。
　　大同城的冬天总会有暖洋洋的太阳，薛守一被一群喳喳说笑的女孩子围在中间，薛守一总是能让人欢喜的，现下女孩子们正啧啧称赞着她的胸花，她笑笑：一个玩物，值什么。说着扯下来一甩手，一朵水晶花碎裂在迟正心的脚边。迟正心抬头，两个人隔着两层楼，迟正心却能那样清晰的看到守一眼里的憎恨。
　　迟正心想，薛守一是个成了精的小妖怪，她知道最让人伤心的办法，她把你送的每一样东西用最冷漠的方法摧毁，毁的是东西也是人的心。
　　薛守一慢吞吞的收了书，从前灵芝一散学总是呼啦一下把书扔在书袋里，在一旁急急地催她，她揉揉发酸的眼睛，再抬手时就看到了迟正心。
　　一如往日隽朗的样子，只是眉目间沉沉的，薛守一提了书袋要走，却被迟正心拉着：还没个够么，和灵芝闹得是迟修齐又和我生哪门子气？气总归也出了，怎么还不饶人？你讲理不讲，你。。。守一回身，冷哼道，你们迟家的理，就是不分青红的打人？你们迟家的理，就是强逼良家？迟公子，赐教了。迟正心一急：灵芝又不是什么好人家。话一出口，迟正心就知道这话是重了，沈灵芝是薛守一心里的一块疤，轻易揭不得，果然守一一张脸，白惨惨的，正心只恨自己，忙分辩，我并没看轻沈灵芝。。。守一没理会的跑起来，身后是渐远的呐喊，她跑出了学堂，跑出了车水马龙，她跑着，只想跑到一个只有天只有地的去处。
　　守一漫无目的的游荡了很久，她看见冬日的寒冷里升起的袅袅的热气，混沌的香气扑面而来，老大爷手里的糖人在这白蒙蒙的雾气里隐隐浮动，她记起在很久以前这是她和灵芝最爱的味道。
　　“老伯，来两串糖人。”她怔怔的回过头去，就一下看到了众星拱月的迟修齐，右眼裹着纱布，面色阴沉，右手的鞭子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左掌心。她紧了紧眉，面前的年轻公子摘下手套，反手把糖人递给她，她避过身，那公子一笑：未及认识小姐，在下费长龄。
　　守一静静瞧着，又听那绫罗公子里头有人说道：早就听闻迟大公子被翡翠胡同里的野猫儿挠瞎了眼睛，我们却是好奇，都不知是怎样的人物。迟修齐听了也不出声，薛守一看如今的情形转身要走，这时斜里转出一人，明明就是挡了她的去路，偏偏又隔了几步，存着彬彬的礼数。那姓费的公子看她穿着学堂里的衣裳，水蓝的学衫上吊着白绒围巾，下身是墨黑的素裙，长发用蓝丝绦高高挽着，扎个蝴蝶小结，只衬着一张小脸尖尖的，薄唇紧抿，黑潭似的眼睛里不知盛着什么算盘。
　　那公子笑说：如今很时兴这一身学生行头，前些日子金兰穿了这一身在园子里头，我还差点认不出来。那些人也跟着笑：胡同里的小姐们穿上更比那些正经学生还要好看，那公子问，小姐是那个小班的？往后要多多向小姐讨教。
　　薛守一听他们这样折辱自己，反笑着接过糖人，纤细白皙的手握着木柄轻轻一摇，往那公子的嘴边一送，笑道：公子先尝一口，我一高兴就告诉你了。
　　费长龄愣在那里，守一微微用力，眼看那一头尖尖的木柄定会扎出一串血珠来，偏在这时一条长鞭“嗒”的一声打掉了守一唯一的武器，迟修齐冷哼一声：还不老实，看来是苦头还没吃够。说着一伸手，隔着衣服狠狠的按在她的伤口上，守一觉得颈上疼的厉害，眼里的水气慢慢的浮上来，在恍惚里，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凝神而立的身影倒映在守一的泪珠里，然后化成一泓泉，绵延进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