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山僮不笑

1、第一章

　　薛守一，你会后悔么。
　　薛守一，你会后悔的。
　　守一心里狂蜂乱舞，执着笔的手颤微微的，泛黄的纸上拖出两行不成体统的话，字像长了牙，啃噬着守一的心。其实谁都知道致远公学的薛守一那一笔蝇头小楷是人见人喜的。她气急，把笔一摔，瘫坐在藤椅上。
　　她瞧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字报，黑黑的字迹晕在上面，这些字字句句都可能要她的命，她真的要这样做么？她想着想着，就看到沈灵芝惨白着面孔站在北江边上的情景，她心里知道该死的是自己才对，灵芝是在替她受苦。守一咬着牙，这时静夜里响起扣扣扣的三声，她心里想：终于来了。
　　她窸窸窣窣卷了纸，一横心，后悔也该后悔那时跳江的怎么不是你自己。
　　迟正心见她出来，尖尖的一张小脸几乎要埋进围巾里，守一瞧他穿了件黑呢大衣，与夜色几无分辨，只是再浓的夜也掩不了他风发的意气，迟正心急急地拉着她朝巷口走，她奇道：怎么就你一人？
　　一个拐角，她就看见在那灰蒙蒙的夜晚却有那样多双灿灿的眸子，见她来了虽不能出声，却含笑望着她。迟正心扫过每个人，最后瞧了瞧守一，低声说：每隔一刻钟，街道都会有巡逻兵。。。两个同学一组。。。贴好标语赶紧离开。。。被发现。。跑。。。跑。。。
　　“不会的。”迟正心望着安静的薛守一，只听见她轻轻道“我们安排了那样久，又怎么会失败呢。”
　　迟正心在最后总是能记起那个夜晚的薛守一，他想，早在那个时候薛守一就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并选择了这种自杀式的结果去终结她的命运。所以他们只能随着这漫无边际的黑夜坠向更深更黑的轮回中。
　　迟正心急急的穿梭在巷子里，却听见身后细细的窣窣声，他回身隐在墙角，那声音渐近，他猛一伸手，却见到了她。
　　长长的黑发散在身前，两手交护着那些字报，那眼神冰雪澄澈，她定定的站在那里，悠悠的声音升起来——你要去段将军府。他颀长的身影没在黑暗里，不置可否。
　　那好，我也去。
　　迟正心就见她那样气昂昂的站在自己身边，什么都不怕，今日散学的时候还见她满眼的凄惶，他望着她，心里沉沉叹道：薛守一啊薛守一。
　　他满心眼里都是薛守一，他真是欢喜过了头，他在又厚又高的墙上贴了一张又一张，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被像芦荻一样纤细的手推开，然后就看到了大路那头呼啸而来的队伍，黑的军服黑的长枪，迟正心觉得那黑洞洞的枪口都在对着他，耳边却是一生比一声急切的呐喊：
　　快跑，快跑。
　　守一的心像是被千军万马踩过一般，回荡着嗵嗵的声音，她听着后面隆隆的脚步，像是阴沉的闷雷，手被迟正心紧紧地攥着，连疼都失了知觉，守一瞧着他铺着细密的汗珠的侧脸，心里清明起来，她看准巷口，猛地甩开迟正心，两人手里本就浸着汗珠，这一下更是没有丝毫的拖带，如同剪断的布匹彻底的分开。她想，没有薛守一的话，迟正心能跑的更远些。
　　守一奔过了无数的街角，她觉得要跑到天地的尽头了，在这时却看到了救命稻草。在暗黄的路灯下，静静地泊着一辆车子，好像静止了这些年只为遇见她薛守一一样。
　　守一的动作那样的利索，像练了千万遍，她呼啦拉开车门又呼啦关上，车外的兵荒马乱，冗杂的步子，呼啸的汽车，都与她轻轻擦肩而过。她伏下身子，紧阖着眼，耳边却回荡着一拍一拍的心跳，沉沉稳稳，她就伏在那人身上，惊得一动不敢动，直到那心跳了几千几万下，薛守一瑟瑟的抬起头来。就这样撞见了他。
　　那双眼睛轻轻看着她，她能瞧得见他绒绒的眼睫，像月圆时北江上升起的海蚌缓缓打开，里面的明珠映着月亮皎皎的光华，摇曳出醉人的色彩来。她的颊下满是柔顺的触感，她的眼角能瞥到在那黑亮的大氅下金黄的流苏，她猛地清醒过来，急急地向另一边的车门躲去，伸手拨开脸前粘着的长发。
　　他眉目丰赡动人，嘴角却抿着，淡淡的样子，一点不和乐。他在一边能感觉到她在紧张的权衡着，他就沉沉的等着，果然她开口：
　　“先生最好还是不要对人提起今晚的事。”守一直直身子，“先生若丢开这事不提，咱们便各走一边，你若是想说出什么”守一顿一顿“现在我就嚷起来，你私藏我这个附逆叛乱的学生，看看是个什么下场，我一个穷学生，白饶一个世家公子也算值得。”守一面上昂昂的，心里却打鼓，她看那人淡淡的样子，只是手指扣在车把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守一鼓一口气，拍了拍车座：瞧公子的派头，也是大门大户的人家，现下时局这样乱，沾上叛乱的事，可是倾家的大祸，公子想想，供出我一个却连累公子一家，到底划算不划算。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暗暗理了一下的头绪，这说辞应该没纰漏，她薛守一素来应急最快，但这时心里却像擂着十面大鼓。
　　那年轻公子听她讲完，笃笃的声音便即停住，暗夜里明珠般的眼睛望向她，清朗的男声缓缓道：小姐固然微不足道，迟总长的二公子想来是可以将功折罪的。那人如愿的看着女孩子变了脸色，他又道：方才看见迟二公子急慌慌的从前面跑出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如今看来和小姐只怕是一个道理。
　　守一心里只想着，若是迟正心被抓了，那迟家都要遭殃，方才也就是为这个，守一放了手，如今看来，今夜真是熬不过了。守一心里戚然，耳中听见那人向前道，开车。车子随即启动，那人见她眼里含着碎碎的冰珠，手却放在了门把上，守一心里是怕的，但却隐着微微的喜悦，她甚至想，终于了结了。只要跳出去就都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