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鱼》前溪岸

6、5. 饭局

　　车子摇摇晃晃拐上一条乡间小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浓郁的绿色。路边支起几个简陋的广告牌，十来间平房围成农家小院，红砖碧瓦，疏疏落落，掩映在树荫中。
　　“这一带全是农家乐，阜康市区没有什么特色饭店，各单位的招待都安排在这儿。生意不知多红火！”海军算半个“地头蛇”，停好车，就过来充当导游。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片菜园子。太阳太烈，茼蒿和小白菜晒得没精打采，茄子刚刚开花，黄瓜的藤蔓正往竹篱上长。只有番茄硕果初成，毛茸茸的果子压弯了枝条。
　　菜园一角，散落着几株桃树。花朵早谢了，只留下茂密的翠叶。向阳处的枝桠下，挂满了墨绿色的幼果。这时景，正应了唐人的一句诗：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老马见Daisy拿着相机到处乱拍，忍不住调侃：“青菜番茄有啥好看的？还不如去拍那几只大公鸡呢，还有点儿生气！”
　　“真的，有大公鸡啊，在哪里？”Daisy立即跳起来，往园子旁的一堆草垛跑去。
　　“那边才是鸡窝呢！” 老马把她拽回来，“大小姐，你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鸡笼吧？”
　　“怎么没见过？我家就在基隆，好大一座鸡笼山！”Daisy很不服气。
　　“台湾北部的基隆吗？”这是宇雷的声音。
　　“对啊，我在那只大鸡笼里长到16岁。”
　　Daisy的镜头忙着追逐那群咯咯叫的公鸡，它们真是傲慢，对她的殷勤不理不睬。
　　“然后呢？”他接着问。
　　“然后，就去台北上高中了。”
　　“后来就出国了？”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有浓厚兴趣。
　　Daisy立起身来，看到宇雷就站在她身后。他穿了一件黑底暗纹的短袖T恤，蓝色牛仔裤，正仰着头，看树丛里飞舞的彩蝶。
　　“后来，我就去了美国，一直呆在学校里。再后来，又去了加拿大，还是呆在学校来。看来，会在象牙塔中老死。”
　　“很美好的人生，对不对？” 宇雷看着她，笑起来。
　　“美好吗？我不知道。”Daisy不知为何，觉得这话题有点伤感。
　　她耸了耸肩，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人生，多沉重的命题！人各有志而已。”
　　“遗憾的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自己的志向与选择。”宇雷居然这样回答。
　　他们一起往院子里走去。
　　这农家乐的设计，颇有几分雅趣。院子正中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不知是谁匠心独具，沿纵横四向挖了笔直的沟渠，汩汩清水环绕着整座小院。
　　空地正中的凉棚上，爬满了葡萄藤，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风起时，柔条千尺，吹出曼妙的舞姿。
　　棚子下摆了几张简易餐桌，木盘里盛满新鲜果蔬，三三两两的食客闲坐着纳凉。
　　Daisy还没有打量完四周，就看到三、五位眼熟的中年人迎面而来。
　　“哎呀，陈总，太巧了，您也过来！”
　　他们一律穿短袖衬衣，肥大西裤，光面黑皮鞋，一条极显眼的皮带扎着微凸的腰身。
　　“丁局，又见面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宇雷快步走过去，与他们逐一握手。他的语气诚恳又热烈，听起来饱含感情。
　　原来是他们！
　　Daisy觉得这一群人长得相像极了！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发型，差不多的神情，差不多的说话腔调。
　　这是中国地方官员的标志性气质吗？
　　她自觉闪到老马身后，默默跟着人群走。经过昨夜与今早的对比式教育，她对“他们”的游戏规则有了初步的领悟。
　　就餐队伍一下子壮大了。他们在一个采光充沛的包厢入座，碗筷齐全了，冷菜端上来了，酒水也准备好了。他们彼此推搡着，相互谦让了很久，又和粉面含春的服务小姐调笑了半天，才带着一种微妙的共识，陆续入座。
　　Daisy听说，这类聚餐有一个专门的称谓——“饭局”。在局中，入座的先后、席位的主次、嗓门的大小、酒杯的高低，都是极有讲究的。
　　她被安排在海军和老马之间，这是否说明她在此局中的重要性比办事处主任刘海军略低，又比驾驶员老马稍高呢？
　　耳畔充斥着各种噪音，包厢里虽然开了冷气，却还是让人燥热难安。
　　Daisy不断深呼吸。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面对的是另一个陈宇雷。
　　在这饭局中，他是多么的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要我说，**州各位领导的思想意识非常市场化，在西部地区绝对具有前瞻性。和东部沿海比，也毫不逊色……”
　　他满面春风地举起酒杯，用各种或含蓄或露骨的措辞，把座中官员吹捧成开明睿智又充满责任感的人民公仆，而他自己则是雄才大略、运筹帷幄的商界精英。
　　他说起假话空话大话来非常流利，显然是经过了长期的实战训练。他看似不经意地谈起自己的公司，但所述数据无一不是夸大的，与她昨晚了解到的企业实况相去甚远。他毫不脸红地说谎，完全没有心虚的样子。
　　这是中国企业界的常态吗？
　　与席众人频频点头，又啧啧赞叹，对他的丰功伟业深表景仰。接着，又用一杯又一杯的白酒，祝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早日到新疆来做散财童子，造福一方百姓。
　　酒中有话，话中有酒。
　　在他的示意下，海军勇猛地冲上去拼酒。每一杯酒都有不同的隐喻，有些关于钱，有些关于名，更多的关于男欢女爱。
　　这亘古不变的主题，让座中每个人都心领神会。他们笑得前俯后仰，看似很享受这酒文化背后的别样解读。
　　没有人向老马敬酒。是不是，这饭局中容不下司机的“卑微”身份？
　　也没有人注意到她。那，我可不可以找个由头遁走？
　　……
　　“这位美女，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我们新疆的饭菜不合胃口啊？”
　　她还没有想好借口，丁局已经举杯过来。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肥厚的脸上泛着滋润红光。
　　躲不过了！
　　Daisy硬着头皮站起来，努力笑了笑：“哪有？岂敢？”
　　“和这么漂亮的小姐碰杯，不来点白的，说不过去啊。”丁局自动加满白酒，又斜觑着Daisy手中的杯子。
　　“你这麻花辫梳得很有韵味啊，但喝的是茶水，这怎么般配呢？”
　　他打了个指响，径自喊了服务员过来：“小妹，给这位美女来点白的！”
　　Daisy的脸色倏地僵住，她直觉地用手掌盖住杯口。
　　“我喝不了白酒，抱歉。”
　　她低下头，避免与丁局正视，口吻却是冷冷的。
　　“哎呀，我都喝糊涂了，还没来得及向各位领导介绍呢。” 海军瞅了一眼宇雷的脸色，赶紧过来打圆场。
　　“文小姐是我们陈总的朋友，不仅年轻漂亮，还是留美博士，在加拿大名牌大学当教授呢！我们华人的骄傲啊！”
　　Daisy听到人群中有小小骚动，无数双意味深长的眼睛落在她身上。
　　“我就是一教书匠，不懂礼节，让大家见笑了！”她微微鞠躬。
　　老马在桌底下轻轻踢了她一脚，她连忙挤出一丝笑容：“丁先生，谢谢关照，我敬您。”
　　“不敢当，不敢当。”丁局真是见多识广，说话的调子立马变了。
　　“什么叫文韬武略、珠联璧合？我今儿个见识到了！我们陈总身边，真是人才济济、精英荟萃。这不仅是公司实力，更是人格魅力啊！”
　　“哎呀，老丁，为这句话，我俩干了这一杯！”宇雷远远地举起酒杯，用极亲昵的口气说。
　　饭桌上的氛围立即柳暗花明、别开生面。
　　Daisy终于得空坐下。
　　这回，她听懂了。短短五分钟内，自己的角色已经由可供调戏的花瓶变成了陈宇雷董事长的社会资源。
　　这场景，好像在哪儿见过？
　　《红楼梦》、《儒林外史》、《孽海花》，或者干脆是《官场现形记》？
　　在这袖珍型的社会网络中，个人的角色是如何被重新构建的？
　　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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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小姐是基隆人？我去年刚过去北港。”
　　说话的是宇雷的右邻。他们叫他“张常委”，看样子是这群官员中的首脑。
　　“是吗？好巧！很敝旧的城市，对不对？”
　　既然逃不掉了，Daisy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场变相的记者会。
　　“哪里，哪里，很有味道的港城。我住长荣桂冠顶层，开窗就是海景，美不胜收啊。”
　　“哦，那是中正区临海一带。我家住仁爱区，不知您是否光临过？”
　　“仁爱区，这名字好熟！台湾各县市的路名大多是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开头的吧？”
　　“对啊，您观察得真是深入！我家所在的路段，按顺序来排，恰巧是爱八路。可国民党不能爱——八路啊！老蒋大笔一挥，就改了名字，叫刘铭传路。”
　　“爱——八路，这典故有意思！”丁局抓紧机会喝彩。
　　中国近代史是一个说不完的主题。于是，饭局中再次高潮迭起，从第一次国共合作到皖南事变再到淮海战役，人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一场午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才慢慢落下帷幕。
　　“文小姐，还没有请教芳名。”张常委递了一张名片过来。
　　“您太客气了，多谢赐教。”Daisy掏出皮夹，才意识到自己的名片全是英文的。
　　她向海军借了支圆珠笔，在空白处写上：“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尔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助理教授文黛西博士”。
　　“文小姐这一手小楷写得真是妩媚风流！”说这种怪话的，又是丁局。
　　一张名片在众人手中传阅，Daisy尽可能谦和地笑。
　　她心底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受，觉得自己很像动物园里的大猫熊，一番涂脂抹粉后，被死死困在铁笼里，供众人围观品鉴。
　　“原来黛西是您的英文名译音！”海军发现了新大陆。
　　“哦，Daisy，是‘雏菊’的意思。” 丁局哪肯放过凑趣的机会：“人淡如菊，秀外慧中。人如其名，恰到好处啊！”
　　他口中夸着Daisy，眼睛却瞄着若有所思的宇雷。“所以，我们这顿饭就叫‘财子佳人，敖包相会’！”
　　“老丁，太有才了！”
　　“精辟，精辟！”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啊！”
　　掌声、恭维声此起彼伏，众人在哄笑中干尽杯中物，总算结束了这场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