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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硬壳 ...

  •   睡梦中,Daisy还在与一个个经济学术语搏斗——CPI、通胀预期、财政从紧、刺激内需、产业升级……
      什么部级单位、省属企业、兵团下属油田、经贸委、行业办公室……晦涩难懂的措辞,纠结的商政关系,让她头皮发麻。
      宇雷坐在沙发那端,眉头紧锁,脸上有凝重的神情。
      她念完一长段,他会下意识地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然后,又坐下,向她点头示意:我明白了,请继续。
      好的,那下一节……
      再下一节……
      光影交错,雨声淅沥。
      人生不相见,动辄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
      这是杜甫的作品吧?唐肃宗乾元二年,诗圣40多岁了,亲历了战争,亲历了流离,对生死有了全新的体会。
      在社会心理学中,这叫什么?middle life transition?
      是不是到了不惑之年,才能真正懂得悲欢离合?还是,你务必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让自己“热中肠”的人?
      Daisy从混沌中醒来,头还是疼的。一室昏暗,没有灯烛,没有问答,更没有新炊间黄梁。她摸到床头柜上的电脑,习惯性地打开,又挣扎着走进浴室。
      水温宜人,无线信号畅通无阻。
      门缝里,塞了一张A4纸,居然打印了繁体字:文小姐,您醒来后,再致电808,告知王经理。我们接到电话,会立刻帮您准备简餐。餐厅在一楼大厅左侧。
      王经理?立刻帮您准备?
      Daisy想起昨夜无处投宿的窘境,不禁失笑。
      在这儿,权势是万能利器,鸡犬升天是通用法则?
      难怪布坎南和克鲁格说,他们在中国、土耳其及一系列中东国家的生活体验,奠定了寻租理论的基础。
      手机收件箱里,有一条未读短信:“会谈顺利,勿念”。落款是一个“陈”字。没有称谓,也没有谢谢。时间是早上11点23分。
      沙发上,还有一件他的外套,毛茸茸的衬里,在寒夜里穿着,很暖很舒适。
      矮几上,放了一瓶娃哈哈纯净水。他细心地拧开了瓶盖,说这是中国饮品行业最具影响力的品牌。
      他真的很聪明,反应极快,像发令枪响前、半蹲在起跑线前的运动员,时时充满机敏与警惕。
      ……
      Daisy甩掉记忆,哗地一声拉开窗帘。
      澄蓝的天,无遮拦的艳阳,榆树叶子被雨水冲刷得碧绿。天池街上,有二、三线城市常见的现代化店铺——金伯利钻石、金德利玉器、红蜻蜓、匡威、新世纪商城……
      稍远一些,是特纳格尔街吧,粥铺、油馕、牛肉面馆、茅台、五粮液,还有红彤彤的王老吉……
      公交车驶过来了,他们怎么开着门招揽生意呢?
      树荫下的老伯伯白帽长须,一根拐杖握在手里,像卡通片里的阿凡提。偶尔,有裹着头巾的女子三五成群,在烈日下走过。那粉的、黑的、银丝镶嵌的头巾下,有怎样的容颜?多情的眼睛,修长的眉毛,圆润的脸庞——她们会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吗?
      这才是我梦中的新疆!
      Daisy弯腰系鞋带,想一想,又把身上的牛仔裤换掉,套上一条蓝底印白花的长裙。裙摆宽大,长及脚踝。一头卷发绑成麻花,蓝色帆布包,白色帆布鞋。
      这有点像撒哈拉的三毛了!她对镜子里的自己扮鬼脸。
      还没走到楼梯口,就遇见满脸堆笑的王经理。
      “文小姐,休息得好吗?陈总说了,您的房费全部挂到他名下。我陪您去前台取回押金?”
      “房费?”Daisy莫名惊诧,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是酬劳还是人情?
      王经理脸上蓄着丰富的笑意,她忽然觉得困扰。
      昨晚,她主动提出协助翻译,只是为了投桃报李。在工作品质上精益求精,也是职业习惯使然。自始至终,她不曾期望物质的回馈,更不愿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将这回馈的金额与方式昭告天下。
      “王先生,抱歉。”她克制地说:“此事,陈先生未曾和我讨论。我和他之间,并未达成任何交易条款。所以,房费还是由我个人来支付。”
      “文小姐,别误会,别误会,这是陈总的好意。”
      “我充分了解陈先生是好心,也明白您是善意转告。但此事并未与我本人事先沟通,恕我不方便贸然受禄。请理解,谢谢。再见。”
      Daisy戴上太阳镜,转身下了楼。
      她当然知道王经理脸色不豫。他是认为我太清高、太矫情了吗?还是没有完成使命、有受挫的感觉?
      Daisy无法分辨。她只确定自己陈述了客观事实与处世原则,于心无愧。
      “他们”或许理解,或许不理解。但,这与我何干呢?
      林黛玉小姐说,我为我自己的心。
      午后的阳光清澈明媚,把心底阴霾驱逐殆尽。天是一望无垠的蓝,天际有淡淡白云,像柳絮,像羽毛,又像薄纱。
      Daisy觉得脚下轻快起来。
      商贸城门口好多丝巾、好多披肩、好多花帽子。这是专供外来游客的吗?还是本地就有如此旺盛的消费需求?
      这些干枯的花朵,全都叫天山雪莲?天哪,天山每年究竟出产多少吨雪莲?
      这窄窄的巷子,就是Google地图上显示的惠民巷吧?那达达的蹄声,是马儿还是小毛驴,拖着一大车哈密瓜跑过?铺了碎石子的小径,会不会伤到它的蹄子?好多小推车、杂货店、干果铺子、牛肉煎饼香气扑鼻,小摊上的瓜果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芳香……
      啊,原来是我最爱的菜市场!
      这儿的货品按公斤报价,这儿的摊主不收硬币,这儿的口音五花八门。这儿,真的就是武侠小说里常说的西域?
      老马昨天是怎么介绍的?“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尔勒的香梨人人夸,叶城的石榴顶呱呱。”
      这季节,还没有葡萄和石榴,那就先买点人人夸的香梨吧!
      她跑到煎饼铺子上,买了香辣口味的饼,换了一大把零钱,忙不迭地买蟠桃,买西瓜,买大枣,再买一捧维吾尔伯伯力荐的小白杏……还有哈密瓜呢,要不要买一只回去尝尝?那香味儿真让人心动!
      油馕看起来不错,不知道能不能直接吃,还是要另外配汤水?
      对门的葡萄干看起来更诱人呢,黄灿灿、绿莹莹的,我先买一点点,再买一点点就够了……
      Daisy又一次把帆布包塞满了,左手拎半只西瓜,右手横抱一只哈密瓜,气喘吁吁,满足又懊恼地往回走。
      又买太多了!
      好重啊!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要走到巷口了!
      该死的手机,偏偏在这关键时候响起!
      她停下脚步,好不容易把瓜果零食拨到一侧,从帆布包底部摸出了手机。
      时间飞逝,居然快两点了!
      手机上,一个未接来电,一条未读短信。没有称谓,也没有客套,他写了寥寥几个字:“中午一起吃饭?”
      这一次,他署了自己的名字:宇雷。
      Daisy想起令人不悦的房费,干脆拨打他的手机。
      “陈先生”,她正斟酌措辞,宇雷先切入了正题。
      “对不起,我太莽撞了,很抱歉。一起吃饭好吗?”他说得很慢,但一字一顿,表达得非常清晰。大概因为熬夜又耗神的缘故,他的嗓音沙哑,有一种忧伤的温柔。
      Daisy忽然觉得无法抗拒。
      “好”,她直接说,“我在菜市场,惠民巷的一株大树下,临近天池街。”
      她把战利品挪到树荫下,看到一辆奥迪Q7慢慢靠近。
      老马第一个向她跑过来。“姑娘,你怎么又买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乱七八糟的,全是好东西啊!”她直觉地辩解。
      海军帮她拎起帆布包,她连忙说“谢谢”,又抓紧时间把两袋葡萄干塞进包里。
      “这么多,你吃得完?”老马又发难。
      “吃不了带着啊!我每次上飞机,都是那个样子的。东西越多,心里越有安全感啊!”她居然还振振有词。
      肯定是老马向大伙儿八卦了她登机时的壮观场景,这回,连最拘谨的海军也大笑起来。
      她抬起头,看到宇雷站在车门边,看着他们。他的脸色真憔悴,眼底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车往城郊开去,沿途是高高低低的白杨。原野广袤而空旷,地面上大多是裸露的泥土,间或有绿色植被,大概是风沙太盛,远远望去灰蒙蒙一片,看不出是什么作物。
      那些红砖盖成的平房,是民宅吗?篱笆墙后面,停了几辆鲜红的摩托车。海军说,哈萨克兄弟现在都骑摩托牧羊呢!
      你看,前方就有羊群,牧羊人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剩下灰的、白的、黑的小羊羔在沟渠边打转。
      Daisy见了欢喜,连忙取出相机来拍照。“这些树苗,都是地灌的吗?”她看着镜头问。
      “是啊,成本非常高。”开车的海军说。
      “那当地的农民主要靠畜牧业维生?”她接着问。
      老马推了她一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才发现,宇雷不知何时睡着了,手里紧抓着一只IPhone,写到一半的短消息还没有发出去。
      “不容易啊!”老马蹙着眉,对她耳语。
      Daisy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的生活圈子里,有的是工作狂和夜猫子,写程序的、画画的、作曲的、著书立说的,一个比一个玩命,但他们无一不是为了真性情活着,我行我素,快意恩仇。今天在蒙特利尔做礼拜,明天去温哥华看落樱,后天去湖区探险,大后天,说不定跑到撒哈拉去流浪。没有人像陈宇雷这样,用一层名为坚强的硬壳,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当他疲倦至极却矢口否认,当他满怀惶恐却故作镇定,当他习以为常坐到会议室正中,当他不自知用决断的口吻说话,当他逐渐对下属的畏惧视而不见,当他随时随地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当他越来越倾向于用金钱表达谢意……他早在不知不觉中给自己裹上了一层硬壳。
      Daisy接触过不少华人创业企业家,在香港、在台湾、在旧金山、在温哥华,在马来西亚,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着相似的烙印。
      这硬壳的名字,叫“责任”,叫“尊严”,叫“面子”,叫“人言可畏”,叫“身不由己”,也叫“高处不胜寒”。
      这硬壳背后,激情无畏的少年成了骑虎难下的中年人。他们是最煊赫的,也是最落寞的;是最威武的,也是最脆弱的;是最果决的,也是最优柔的;是明察秋毫的,也是备受蒙蔽的;是大权在握的,也是举步维艰的。
      “他们”成了一个个社会化的符号,不敢再率性而为,不敢再真情流露,不敢再审视自我……
      商场,战场,名利场,修罗场。
      “转型中国”是一个多么深奥的词汇!
      那万人倾羡的“成功”光环,究竟在现实与真我之间划下了怎样的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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