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鱼》前溪岸

7、6. 赤子

　　农家乐门口的道别又是一幕冗长的戏。不知是不是酒酣面赤、又分享了一箩筐情色笑话的缘故，临上车前，一干人已经是称兄道弟、难舍难分。
　　Daisy远远退开，站到院子外的榆树下，寻一点清净。
　　天还是那么蓝，菜圃还是那么绿，空气中却有浓浊的牛羊血腥味儿。
　　Daisy的裙摆拂开草丛。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多蝴蝶的残骸？破碎的翅膀上，还能看出曾经眩目的桔色斑点。这些美丽的精灵也为名利、为权欲同室操戈吗？
　　越野车旁，宇雷和张常委还在执手相看泪眼。
　　Daisy着实难以判断，这看似热烈的情谊中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几分是机关算尽，几分是将错就错。
　　海军双目赤红，双腿不听使唤地打架。他好不容易爬上驾驶座，就被丁局一把拽了下来。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呐！老弟，你喝成这样，还能开车？”
　　他押着海军，把他塞到张常委座驾的后排，安排众人入座，又回过身来，朝着Daisy挤眉弄眼。
　　“让我来为财子佳人效劳！”
　　Daisy习惯了他的油滑，也懒得计较，默默上了车。
　　开过坑坑洼洼的泥路，车子拐上了国道线。新疆的下午四点半，阳光依然猛烈，公路上不见行人，也不见牛羊，偶尔，有运载物资的大卡车，三五结群，呼啸而过。
　　白云，烈日，电线杆。漫天尘土扬起，极目处，是触手可及的天际。
　　这就是唐诗汉赋中吟咏的大漠吗？
　　“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
　　古塞千年空，阴山独崔嵬。
　　二庭近西海，六月秋风来。
　　日暮上北楼，杀气凝不开。
　　……”
　　岑参就在这六月的边城“抚剑空徘徊”？
　　天地浩渺，沧海一粟，庄生晓梦迷蝴蝶。
　　大自然的力量真正令人敬畏。
　　Daisy忽然觉得，唯有这小小车厢、些微笑语，还有老马粗重的呼噜声才是人间烟火之所在。
　　“陈总，这事儿准成了！”这是丁局亢奋的声音。“您今早与书记的一番切磋，真是出彩！”
　　“这个，要看过合同细则，才能断言。”宇雷的回应淡淡的。
　　“您尽管放心！”丁局压低了嗓门：“谁都知道，张常委是我们州里最马列的一位。可您看他刚才那个表态！说实话，我跟他同事这么多年，没见他老人家这么豪爽过。择日不如撞日，谁能想到我们在农家乐迎面碰上呢？天意！”
　　他回头看一眼Daisy，又朝宇雷眨巴两下眼睛：“陈总啊，别嫌我多嘴。依我看，今天张常委能爽快点头，您第一次要谢的就是文小姐。”
　　“和我有什么关系？”Daisy从汉唐旧梦中回魂，惊讶地插话。
　　“关系大啦！这事儿啊，说来话长！人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是不是？说好听点儿，在社会上混得人模狗样的中年怪叔叔内心深处通常有特定的某种情结，对不对？
　　话说我们张常委，中学教师出身，平时最喜欢舞文弄墨，一心倾慕的就是大城市过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他对民营企业，嗯，一向不太感冒。”
　　丁局说到这儿，有点发窘，呵呵干笑了两声，又接着说：
　　“可惜他自己啊，不过是个新疆土特产的工农兵大专生，肚子里墨水有限，北京、上海过来的大腕儿哪有真搭理他的！
　　咦，没想到今天峰回路转，来个台湾同胞、海外知名学者，货真价实的国际化背景，还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和他聊得那么投缘。
　　文小姐真是好修养，开口多谢赐教，闭口受益匪浅，哎呀，我们张常委这个心花怒放呀！您看他临走前和文小姐握手时的那个表情了没？那真是三生有幸、相见恨晚呐！”
　　丁局说得摇头晃脑，一会儿学张常委扭捏作态，一会儿又学Daisy柔声细语，手势佐以表情，惟妙惟肖。
　　Daisy被逗乐了。她不得不承认，老丁真是好演技，这么恶俗的段子也能让他讲得抑扬顿挫、妙处横生。
　　“丁先生，您可以去表演脱口秀了！”Daisy笑道。
　　“哎呀，文大小姐，您开了金口，我一颗心才放下来！”
　　他回过头，居然颇肃穆地说：“我知道，您这样的正经知识分子看不上我们这些俗人。我们这些人，靠什么混饭吃？吹牛、喝酒、溜须拍马、哄领导开心、欺负小姑娘？不就是这些下三滥的套路嘛？您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见谅！”
　　Daisy噎了一下。她早看出，丁局有意向陈董事长投诚，却没想到他身段如此绵软，一番自贬自嘲，油滑中不失恳切，当真让她无话可说了。
　　宇雷的八面玲珑，丁局的插科打诨，张常委的阳春白雪，都不过是生存之道罢了。
　　谁比谁更圣洁？谁又比谁更超脱？
　　“丁先生过谦了。您这么说，让我无地自容。”Daisy真诚地说。
　　宇雷立刻接过话茬：“原本是我要向文小姐郑重道歉的。这么一来，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我更是词穷了。”
　　“哎呀，陈总，您说哪里话？您是大风大浪大手笔，我们呢，也就会耍耍嘴皮子，玩点鸡鸣狗盗的小伎俩！”
　　丁局真是文化人，连孟尝君得士的典故都用上了。
　　“七窍玲珑心，肚里能撑船。”宇雷竖起大拇指：“老丁，我今天是长见识了。”
　　夸人夸到点子上，也是一门学问。言者声情并茂，听者心悦诚服。陈老板这马屁功夫，也不容小觑。
　　Daisy渐渐觉得，论才智、论城府、论见地，这些中国本土的官商中不乏佼佼精英。只是，他们为什么非要以那样的面目示人呢？
　　浮夸、伪善、勾心斗角。这是转型中国的普遍范式，还是官本位文化在商场的投射？
　　人人都抱怨世风日下，人人都感慨身不由己。可我们的局促丑陋，最初，究竟因何而起？
　　“文小姐，不知你下午到晚上有什么安排？”宇雷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身来，轻声询问。
　　“下午到晚上？”Daisy不解地看着他。
　　疲惫的神色，关切的口吻，诚挚的眼睛。
　　是的，这是文黛西在雨夜初识的陈宇雷。
　　当他从陈董事长变回宇雷时，说话便是这样的语调——缓慢的、克己的、带着若有若无的温情。
　　“我很想请你和我们一起上天山去玩。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宇雷解释道。
　　“一起去吧！这儿离天山很近，只有7公里。”丁局的口气分外热情。
　　“我？”Daisy不知如何作答。
　　从蒙特利尔到阿拉斯加，从岭南到北疆，她四海为家，随性而至，从来没有安排过什么行程表。
　　“和我们一起去吧。你一个小女孩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瞎跑，真让人放心不下。”老马不知何时醒来了，也加入了游说的队伍。
　　“我怎么是小孩子了？怎么瞎跑了？”老马一说教，Daisy就习惯性地抬杠。
　　“哎呦，你就别不服气了！买东西没点节制，行李多得吓死人，旅游也没半点规划，连酒店前台都搞不定，差点儿露宿街头，这都没错吧？你啊，还是乖乖跟着我们走吧。”老马一副监护人的姿态，扳着手指头，列举她的四宗罪。
　　Daisy一时理屈，只好怒目相向。
　　“陈总，你看看”，丁局哈哈大笑：“文教授让咱们老马给一数落，罪证确凿，就地伏法啊！”
　　宇雷也止不住笑意。
　　“文小姐，大恩不言谢。你帮了我天大的忙，就给个机会，让我略表心意吧。我们好歹有代步工具，出行方便些。”
　　“陈先生过谦了。您这么说，让我无地自容。”丁局杏眼圆睁，捏起嗓子学Daisy说话。
　　“真像，像极了！”老马拍着座椅大笑。
　　“好啦好啦，都别说了。我们快上山去吧！”文大小姐又羞又气，无处发作。
　　“那太好了！”
　　宇雷由衷欢呼。短短一天，就敲定了合作意向。他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这么开怀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忽然想通了，自己为什么好端端非要带着老马来新疆。
　　他的泱泱王国中，原来只剩下这个老哥们还会偶尔当着自己的面哈哈大笑！
　　这个发现，是不是很令人悲哀？
　　走到这一步，是谬误，还是必然？
　　宇雷无法回答自己。
　　这场景下，换作他本人，会怎样说服小文呢？
　　他必定要兜半天圈子，先说什么天山是世外桃源，瑶池是人间仙境，而文小姐又是兰心蕙质，如此这般……那么，鉴于以上理由，我们今天同游天山？
　　如果换成海军，一定会彬彬有礼地说：文小姐，这是我们董事长的一片盛情。我们陈总，哪是何等人物、何等风光，诸如此类……那么，请您务必赏光？
　　这礼遇中，多少有点狐假虎威的胁迫！宇雷几乎能想见Daisy一脸淡漠的神情。在文黛西心中，陈宇雷是谁？路人甲罢了！
　　也难怪今天中午，王经理不无委屈地说——文小姐好像很生气，说走就走，一点儿情面都不给！
　　是的，这就是文黛西。一根筋的文黛西。
　　她无欲则刚。她快意恩仇。她只为自己活着。
　　她甘愿为萍水相逢之人熬整个通宵，却不肯违逆心意，喝下一口白酒。
　　她能让“最难搞”的张常委卸去心防，却对付不了一个职高没毕业的前台小妹。
　　她将自我袒露无遗，却不曾多问一句：陈先生，你们在新疆洽谈什么项目？
　　宇雷叹了一口气。
　　他辨不清自己是费解Daisy的单纯，还是羡慕她的任性。
　　不矫作，不掩饰，不将就。
　　随心所欲，愿赌服输。
　　或许，这就是文黛西的赤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