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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战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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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雷没有想到,新疆也会下这么大的雨。豆大的水珠,密密层层,砸在窗玻璃上。室内窗户敞开,杏黄色的窗帘裹着雨丝,席地卷起。深夜的灯光格外柔和,这平乏又带了点霉味的套间好像变成了舞台,风雨满楼,布幔飞扬。
“这天气,真要命!”宇雷嘟囔了一句,一旁的刘海军连忙站起来,向窗边走去。
“小刘,不用关了,吹吹风也好”。
宇雷摆摆手,转身向Daisy介绍:“这位是刘经理,我们驻新疆办事处主任。”
“刘先生,你好!”Daisy欠身致意。她在酒店大堂见过海军,看起来比宇雷略年轻,瘦长身材,中规中矩的条纹衬衣、黑西裤,一副金边眼睛,斯文中带了几分审慎。
海军一番殷勤被老板劝止,有些悻悻然,点点头,坐回宇雷身边。
到这家公司三年多了,职位不高也不低,工作干得还算顺心。但这位老板是个什么性子,说实在的,他从来没有摸清过。每次回总部述职,都是数百人的大型会议,宇雷被一堆嘉宾、高管拥簇着,一桌桌轮着敬酒,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那些场合的“老板”,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权力化的符号,和公司官网上那张 PS了不知多少回的董事长照片没什么两样。
海军从来没有和老板单独聊过,对他个人的好恶更是所知甚少。这回,他老人家带个家臣似的老司机,一声不响就跑到新疆来,究竟是什么用意?微服私访,飞行检查,还是削藩?他想不明白。
陈宇雷的人生故事,无论正史还是野史,海军都是听熟了的。公司早年内刊上也载过一些惊心动魄的轶事。这位仁兄出生在浙东南沿海一个叫前溪岸的小山村里,未满两周岁,父亲就过世,留下病弱的母亲和一家老小。宇雷是家中长子,早早挑起生计重担。14岁,初二辍学当木工;17岁,躺在火车座椅下“偷渡”到海南;21岁,误打误撞进入房地产业,获得第一桶金;26岁,扩张至石化业,在珠江口岸名望初成;31岁,杀回长三角收购上市公司,从此在江湖上立稳根基,子公司、分公司遍地开花。到如今,南有码头,北有油田,也算是扬名立万,陈氏名号间或出现在财经刊物和各大地产商冠名的富豪排行榜上。
从18岁的装修队木工到36岁的亿万富豪,一个人的前半生如此跌宕,他的精神世界将经受怎样的冲击?
这不仅仅是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关注的问题。
在海军的印象中,老板最喜欢前呼后拥、大操大办。前年中秋,集团公司十五周年庆典,F市委、市政府五套班子的“一把手”悉数到场,偌大的广场被豪车堵得水泄不通。售楼部门口,数不清的三脚架,镁光灯晃得人眼疼。漫天都是气球、横幅和重金打造的海报,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高脚花篮一路逦迤。
第二天早上,后勤部的老阿姨瞪大眼睛对他说:刘经理,你可不知道,光并蒂的香水百合,就收拾了一平板车呢!
这有什么稀奇?海军心里说,钱来得容易,自然花得豪爽。好像是王石在北大演讲时说的吧?中国的有钱人,一夜暴发了,都忙着修祖坟包二奶订族谱呢。
这话说得其实不算刻薄。别看陈老板年轻,长得又清俊轩昂,骨子里和那些贴了标签的“暴发户”也没什么两样。他喜欢3、6、9,公司总机、门牌、车牌号、各位高管的手机尾号、甚至售楼热线,无一不是连串的3、6、9。他喜欢吃火锅,集团公司的签约酒店中,火锅店就占到三成。谭鱼头、竹园村、海底捞、刘一手、吴记,哪家订餐电话多少,哪家菜色好,哪家服务差,哪家换了大堂经理,总裁办那帮小姑娘都耳熟能详……
这样的公司,还谈什么团队精神、制度化建设,什么事儿不是老板一个人说了算?
海军一面腹诽老板,一面寻思——这不尴不尬的深夜,工作早汇报完了,叙旧也叙了,马屁也拍了,真不知道还要和老板谈点什么……
海军正踌躇着,却见那个姓文的女孩转过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宇雷。
“陈先生,你看起来有些累,要不要先休息?我可以把文件copy出来,回房间翻译。”
“文小姐,我完全不累”,宇雷从沙发上直起身来,很坚决地否定。“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想麻烦您先大略介绍一下这份资料中的主要观点。这样,明早的会议,我可以尽早有个准备。”
“哦,我没想到,还以为明早九点交文稿即可。Sorry,我尽快。”Daisy低下头,飞快地用鼠标在PDF文稿上圈点着。
宇雷朝海军点一下头,趁这空隙进了洗手间。
即便在这边疆小城,高级套间的装潢还是一样奢华,连镜前灯都是镂空雕花,磨砂灯罩把灯光修饰得柔和温暖。
宇雷把冰冷的自来水冲在脸上,头脑清醒了许多。
莫非,真的是年纪大了?
二十几岁时,在海口,在深圳,在佛山,通宵达旦泡在歌舞厅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就算到了三十五、六岁,每逢年底,哪天不是开会到下半夜?十几天连轴转,也还是神采奕奕。看来,四十岁还真是一个坎,体力大不如前了。
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香港科技大学听课,那位长得很像恩格斯的心理学教授言之凿凿地告诫他们——“中年危机”。
当时,教室里就笑喷了。
“中年危机?可以去城市大学找辣妹啊,然后,大大方方和老婆摊牌,引咎离婚!”
“什么中年危机,升官发财死老婆,这叫中年转机!俗称‘第二春’!”
这座中听课的,哪个不是老油条?荤腥不忌,口无遮拦,在这乏味的课堂上,听到稍微人性化的词儿,总要挤眉弄眼演绎一番。
宇雷右侧的老王凑过头来,拽一口娇滴滴的广东话,暧昧又挑衅地看着他:“陈先生啦,江湖上有句名言,男人20岁时爱美女,30岁时爱淑女,40岁后爱才女。您是不是也这样想的啦?有没有经历过这微妙的心路历程呢?”
宇雷忍俊不禁,一拳砸在他胸口上。
这帮流氓,老大做惯了,死鸭子嘴硬,大庭广众下,谁肯承认自己也有脆弱的一面?
这象牙塔里的英国教授,太不了解中国成功男士的心态!
夜灯下,宇雷看到镜中的自己,颊上有抚不平的皱纹,双眼布满血丝,一连串水珠从额头滚下。
说不定,自己连白发都有了!
宇雷隐隐觉得,“中年危机”还是颇有几分道理的。自己的心理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前年春节,母亲生了那场大病、切身体会到生老病死?还是去年秋天,女儿出国念书,进入了所谓的“空巢期”?甚至,仅仅是因为这两年公司渐渐稳定,终于不用再十个锅子三个盖、天天拆东墙补西墙,绷了快二十年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来?
这次金融危机,自己面临的挑战,论难度、强度、紧迫性,都远不如前几轮宏观调控。但为什么今年开春这一仗打下来,就这么累呢?
早年,在海南创业时,几个老伙计总笑话他得了甲亢:“哪有人像你这样的?永动机吗?这么拼命,每顿饭死命吃,还这么瘦!怕累不死自己吗?”
这样的玩笑话,十来年不曾听到了。
Daisy说:“陈先生,你看起来有些累,要不要先休息?”
这样一句朴实的问候,也有多年,无人提起了。“他们”、“她们”、还有“他们”和“他们”,是不敢问、不想问、不好意思问,还是完全懒得问?
谁知道呢?
宇雷觉得心底有一种茫然的空洞。
上礼拜,自诩哲学家的老王给他发来一条短信:老弟,你想成为李嘉诚吗?你愿意和李嘉诚交换人生吗? 390亿美金、82岁高龄,换你30亿元人民币、38岁妙龄,你愿意吗?
看似搞笑的短信,细细琢磨,另有一番况味。
忘了是哪年,在行天宫算命,师父说他七煞坐命,亲友疏离,即便交游天下,也注定是孤独凄凉,高处不胜寒。
这番话,他当时完全不在意,不知为何,在这异乡的深夜,忽然想起来了……
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宇雷再敷了一把脸,赶紧返回客厅。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窗口有一层蒙蒙雾气。Daisy也移到了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目光专注,正襟危坐,像教室最前排的女学生。
“陈先生,我们来讨论一下”,她看着宇雷,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比划。
“目前,我们有两重目标:其一,你需要尽快了解这份报告的主题思想;其二,明天早上九点半之前,你需要一份尽可能详尽准确的译稿。前者要的是效率和全局,后者要的是品质和细节,对吗?”
“没错”。宇雷谈到工作,立刻振奋起来。
“好,那我们有两项可能的解决方案,各有利弊,请你充分考量后定夺。
方案一:这项工作由我和刘先生来完成。我现在立刻将报告概要口述于你,大概需要半小时,你即可去休息。之后,由我和刘先生来分工进行笔译,争取明早九点前完工。
这一方案的优势在于及时保障了目标一的完成,而且,你可以得到较为充分的休息。其弊端是我非财经专业人士,根据我个人的理解来解读这份报告、再转述于你,难免会有失偏颇。而且,在从事笔译时,我和刘先生都已经相当疲劳,潜意识中会以赶进度为导向,明早译稿的品质恐怕难以保证。
方案二:请我北美的朋友协助此事,刘先生可以暂时先去休息。方案二包括三个环节。
首先,由我个人将这份报告的主要内容逐字逐句口述于你,你随时可以发问,我们将对话内容全程录音。该环节大概需要1.5或2个小时。
其次,每半小时的录音文件完成后,立即发送给我在加拿大的朋友许小姐。Sunny是专业研究助理,懂中文,且有速记技能。她所处的时区,目前是下午三点整,我已确认她到傍晚都有空。Sunny会帮忙把录音整理为文字稿。根据她一贯的工作进度,可在明早8点前准时发回。
其三,刘先生需要在明早8点钟起床,查收Sunny的邮件,并根据贵公司的实际情况,对速记稿进行修改、润色。
方案二的优势在于品质:口述稿有你的参与,文字稿有刘先生的校审,可避免我和Sunny因专业知识欠缺造成的谬误。当然,该方案也有风险。你个人的睡眠时间将减少1.5个至2小时。更重要的是,贵公司的资料会以文字资料传送出去,涉及商业风险。虽然,我愿以私人名义起誓,我和Sunny会恪守操守,但目前没有任何法律担保。
这是我想到的两项解决方案。两位若有更优计划,请提出。”
Daisy一口气说完,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小刘,你的意见如何?”宇雷看向海军,示意他发言。
“哦,董事长,我没有更好的建议。”海军愣了一下,他还没有从Daisy的逻辑中抽身。
真是意外,这个看起来胆怯怕事的女生,谈起工作,竟如此铿锵有力。
“我选方案二”,宇雷不假思索地说:“小刘,帮我准备纸笔。两分钟后,请立刻回房休息,以养精蓄锐。”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机上的最新一条短信彻底删除。
那是老王刚才给他的回复:“兄弟,遵嘱已查此人。公开资料中,没有找到文黛西的相关信息。估计不是实名。陈董,保重哦,不要掉进盘丝洞。”
短信末尾,照例是一串夸张的表情符号。
这盘丝洞,莫非是精密器械铸造的?
宇雷在心里补了一句,赶紧收敛心神,正色道:“文小姐,我们立刻开始”。
“好”,Daisy把文档翻到第一页,开始口述:“目前来看,海外大宗商品和石油价格反弹可能性还是很大,短期内仍然以升值为主基调。外汇占款也没有下来的势头,预测年底将升值到6.25左右。
……对于地方债,□□是三个基调:第一,这确实是个问题,但短期不要下手,往后拖。第二,靠未来的增长把这个问题慢慢消化掉。第三,在中西部地区,政府还是要加大投资改善基础设施,东部沿海就不需要了……”
窗口有潺潺水声,大概,又下雨了吧?
这真是奇异的一夜。
在陈宇雷四十年的人生中,没有一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他和一个不知其名的女孩各自抱着一台电脑,盘踞在同一张沙发的两端,她不停地讲,他专注地听,犀利地问。
她沉思的间隙,他见缝插针站起来,在杯子里加满温水,把洗净的水果、还有餐巾纸塞到她手里。
好几次,她把毛毯蹬到了地上,他捡起来,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她的闺蜜、那位在蒙特利尔大学任职的Sunny小姐在Skype上打趣:“亲爱的,快快招来,这半夜三更的,和谁呆在一起?”
“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她焦急地辩解:“我们在一起工作,很艰巨的任务,像打仗。”
“他很英俊吗?”Sunny继续八卦。
“你胡说什么?我们在打攻坚战,是战友,是兄弟,是袍泽。”
她的闽南话说得真不地道,词汇量真贫乏,脸都通红了。他不由笑起来,没有提醒她,“兄弟”二字的发音完全错了。
新疆的凌晨五点,天还是墨黑的。
Daisy把笔记本电脑啪地合上。“很有成就感,对不对?”她得意地邀功,声音却全哑了,瘫在沙发上站不起来。
他没有回答,揽住她的肩,用力拖她起来。
她套着他的军绿色风衣,领子太高,袖子太长,衣身又太肥,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像裹在睡袋里的小孩。
他用右臂环抱她,一步步,走过长廊,又走过楼梯。
你还记得吗?
那走廊又狭又长,转弯处,有繁复的仿古花纹。绚丽的色彩,像故宫飞檐,又像景泰蓝图饰——菡萏出水,喜鹊啼梅,衰兰送客咸阳道……
工整的汉字上方,注了缠缠绕绕的维语。
祝您好梦……当心火烛……安全通道……小心台阶……禁止吸烟……
他说:你看,这是我们刚才看到的维语,由右及左,这么写的!
是啊,真美!她又一次赞叹。
凌晨五点,这是新的一天了,对吗?
是的,我们从战场上凯旋。
早安,Daisy。
早安,宇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