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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夜雨 ...

  •   是的,阜康。
      Daisy一直记得这个微温的名字,在中国地图的西北边陲。
      有一次,Sunny很文艺地问她:DW,这是不是你的麦迪逊之桥?
      她愣了两秒,说,我不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
      维基百科这样记载:阜康市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昌吉回族自治州下辖的县级市,位于新疆北部,乌鲁木齐以北,距乌鲁木齐市57公里。总面积11726平方公里……全市有汉族、回族、维吾尔族等32个民族,总人口15.32万人。
      百度百科有着更中国式的注解:阜康历史悠久,早在汉唐时期就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明朝时建特纳格尔,清乾隆四十一年建县。乾隆皇帝取“物阜民康”之意,赐名阜康。
      物阜民康?
      2009年6月6日凌晨,Daisy甫入酒店,就领教了阜康人民的下马威。
      整个大厅黑黝黝的,只在前台内侧的踏脚凳上,亮了一盏台灯。她四处环顾,好不容易喊醒了在沙发上沉睡的服务员。那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小女孩好像没有看见她的大堆行李,揉着眼睛,不耐烦地对她摆手。
      “没空房了,跟你说过了呀,没空房了。”
      “可是,我昨天下午打电话订过的。您可以查一下,一个单间,朝南……”
      “没——空——房——了!”
      Daisy惊了一下,坚持解释:“这是我的护照,我姓文,昨天下午打电话订房的,麻烦您查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把护照翻开,小女孩啪地一声,摔过来一个棕色封皮的记事本。
      “说了多少遍,你还不信?要查,你自己查去!”
      记事本上,一行行潦草的手写字。她借着手机的微光翻去,张三李四王五,姓名、性别、身份证号码、手机、固定电话……独独没有她的信息。
      “电脑中也许有订房信息,麻烦您查一下,我确实预订过的……”
      她的恳求只回荡在空气中,睡眼惺忪的服务员早扯过一旁的毛毯盖上,自顾自睡去了。
      “难道是我自己神智不清,记错了?这怎么可能?”
      Daisy愣在原地。
      推开酒店大门,是空寂无人的天池街。路灯昏黄,在水泥地上投下孤清的影子。近处的烟酒店都打烊了,没有星光,也没有犬吠。
      夜风呼啸,吹过榆树的碎叶,几个鼓起的塑料袋飘在半空,飕飕作响。绿化带里冒着稀疏的草,还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隐约,有雨滴打在脸上,带着泥土的浊味儿。
      她不由得后退几步,看着堆了一地的行李发呆。手机上一片荧荧蓝光,秒针跳得让人心慌意乱。
      此时此刻,是2009年6月6日凌晨1点46分,我在中国新疆中北部的阜康市,北纬44°,东经88°。夜雨来袭,无处投宿。
      Daisy忽然觉得好笑,仿佛在做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像七岁那年,在基隆矿山迷了路,老师和同学们不知所踪,她一个人站在荒草蔓生的三岔路口大哭。该往哪儿走?前进还是后退?
      又像21岁那年冬天,她坐在两堆小山似的英文资料间,万分头疼地揉太阳穴。金融学还是人类学?人类学还是金融学?什么才是我的志向?
      茫然失措,进退维谷。
      梦里不知身是客。
      她犹自徘徊在梦的边缘,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对话,夹杂着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大厅的顶灯陡然大亮,沙发上卧睡的服务员在强光的刺激中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怎么还在这儿?”小姑娘刚醒来,嗓门却不低。
      她正想解释,却一眼看见了老马。
      没错,是他!
      那个在飞机上与她邻座、非常健谈的司机先生!他站在背光处,两鬓微白,右胳膊上搭着两件外套,跟在两位年轻男士身后。
      紧接着,是玻璃门撞击的哐当声。三、五个身量魁梧的本地人从门外小跑进来,与老马的同伴热烈握手。
      “陈总,不知大驾光临,见谅,见谅。”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是Daisy第一次见到宇雷。“陈总”,估计是老马的老板吧?中等身材,平头,很年轻的一张脸,面容沉静,带着舟车劳顿后的疲惫。
      他穿着米色POLO衫,或许因为冷,回头从老马手中取了一件军绿色短风衣,套在外面。
      “丁局言重。” 宇雷摸出一盒烟,分递给众人,“我也就是一时兴起,过来转一下,学习一二,麻烦您连夜从乌鲁木齐赶过来,真是过意不去。”
      他说得客气,脸上的神情却矜持平淡,殊无愧意。
      他们还来不及坐下寒暄,又是一阵喧哗,两位酒店经理模样的中年人从楼梯上奔下来。之前昏睡不醒的服务员也转眼俐落起来,绿茶、红枣、杏仁、核桃、葡萄干……各色蜜饯,七盆八碗,摆满了茶几。
      “北疆的大枣真是名不虚传,”宇雷端详着手中的名片,忽然转身望向前台,“王经理,那位小姐,这么多行李,看来是远客。你们市场开拓有方啊!”
      Daisy正趁众人忙乱,低声向老马诉苦,没想到宇雷突然提起她。
      她狼狈一笑,还没准备好打招呼,那位通身富泰的王经理已经扬声嘱咐下属:“帮这位远道而来的女士提行李,201,单间”。
      “我的护照,还有信用卡……”Daisy受宠若惊,赶紧从背包里掏出卡证。
      王经理正凑过去帮宇雷点烟,见了她的护照,脸上的笑愈发真诚了。“哎呀,不着急,您先上楼安顿好。我们这儿条件不好,服务员开电脑还要一会儿呢。”
      老马在旁推了一把,Daisy终于把违心的话说出口。
      “那太谢谢了……我从网上看到这家酒店的,雕栏玉砌,和图片一样美丽。”
      “过奖,过奖。”
      王经理呵呵大笑,她也终于如释重负,想过去对宇雷说声“谢谢”,又觉得不妥,连忙噤声,随服务员上楼去了。
      早已没有了的空房为何瞬间变了出来?
      公共选择理论说,当人们对某种生产要素的需求提高、其供给却因人为因素而难以增加时,就会产生差价。这一差价名为“租金”。特权者利用这种差价来获取超额受益的行为,便是“寻租”。
      Daisy瞪着天花板,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
      重新下楼刷卡,老马才偷偷告诉她:“他们这儿,电话预订没用的。只要你没付现金,谁先来,都能顶掉你的房,除非你有人特意关照。”
      “老天!他们有我的手机号码,完全可以提前告诉我呀。我是消费者!”Daisy还要追究。
      “消费者?”老马简直是恨铁不成钢。“谁在乎你今晚有没有地方住?还是我们老板厉害,是吧?心思转得真快!他也没听见我们聊什么,瞄一眼,就啥都明白了。”
      Daisy诺诺点头。
      弦外之音。醉翁之意。四两拨千斤。
      这门高深的艺术,三十年来,她始终没有学会,甚至,从来无法领会。
      在她的世界里,库恩谈“范式”,诺斯谈“制度”,韦伯谈“理性”,马林诺夫斯基谈“文化”,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葫芦僧如何审时度势,不动声色判了葫芦案。
      镜子中,一张灰败惨淡的脸,Daisy觉得沮丧,又觉得万分滑稽。
      没有热水,也没有网络信号。
      她懒得再抱怨,勉强用冷水冲了澡,抱起电脑,下楼求助。
      盘梯转角处,她看到了宇雷。他独自背对走廊站着,正在接听一个电话,语气又急又冲,不知在跟谁发火。
      咨询公司发过来的报告居然是英文的……助理趁老板出差休假,手机关掉了……明天早上九点半要和某某要员开会……深夜找不到专业翻译……就是找到了,也未必来得及……
      今晚,注定是多事之秋。
      Daisy这样自嘲着,心里反而安定了。她想了想,在楼梯口站定,没有再往下走。
      风把宇雷的衣角吹起。他的左手还夹着烟,一点红光,明灭在夜色中。
      “陈先生”,Daisy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但还是字斟句酌地开了口:“我想,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宇雷转过身来。
      是她,那个在酒店大堂垮着一张脸、快要哭出来的女孩。老马好像说过,她叫小文。刚才,他瞥了一眼她的护照,加拿大公民。
      “文小姐,你好!还没有休息?”
      “你好!”Daisy扶住盘梯旁的栅栏,慢慢走下来,与他平视。
      “陈先生,很抱歉,我刚才无意听了您的电话”,她注视着宇雷:“假如,贵公司的资料中没有太多商业机密的话,我想,我可以帮忙翻译。”
      宇雷心中了然,并没有过多客气。“谢谢,文小姐,可是资料不少,相当厚。你是专业翻译吗?我是说,时间相当紧张。”
      他不自知地略略后退,注意她说话时的神情。
      陌生的边城,陌生的夜晚,全然陌生的人。
      他忍不住想起那些背井离乡的日子,独自在海南闯荡。举目无亲的工地上,满眼都是陌生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善与恶的边界在哪里?没有标识,没有凭证,许多人连张身份证都没有。19岁的他睡在板材上,把三千七百块积蓄紧紧绑在裤腰上。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在那样的境遇中学会了观颜察色。
      “方便的话,我先浏览一下,好吗?尽力而为。”Daisy的声音很轻,有一种温柔的坚定。
      她穿了极宽大的白色T恤,一头半湿的卷发散下来,被夜风吹着,像无边无际的网,又像远航的帆。
      “那,麻烦您和我一起到336房间。拜托了,容后再谢。”
      宇雷还是言简意赅。
      他知道自己待人有一个怪癖:亲严疏宽。越是面对生人,内心越是戒备,就越是习惯堆砌谦词。
      Daisy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酒店的走廊又狭又长,转弯处,有繁复的仿古花纹。绚丽的色彩,像故宫飞檐,又像景泰蓝图饰——菡萏出水,喜鹊啼梅,衰兰送客咸阳道……
      工整的汉字上方,注了缠缠绕绕的维语。
      禁止吸烟……小心台阶……安全通道……当心火烛……祝您好梦……
      “啊,这是维吾尔语,从右及左,这么写的!”Daisy轻轻赞叹。
      宇雷回过头来,笑一笑,从她手上接过电脑。
      窗外,有急骤的水声。闪电,霹雳,路灯的微光,织成明晃晃一片。他们不约而同朝外望去,这长年干旱的北疆小城,竟然下雷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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