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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初夏 ...

  •   老马记得那天是阳历6月5号。是的,6月5号,端阳节还没到,天气却已经大热了。从司机休息室的窄窗望出去,满街是卖瓜果的小摊,青的桃,黄的杏,圆滚滚的大西瓜,堆在五花八门的太阳伞下,煞是热闹。
      窗沿一溜儿栀子树,不知几时窜得老高,花繁叶茂,在午后的艳阳下,蒸腾出一阵阵浓郁芬芳。
      这栀子,还是公司刚搬到F市时,宇雷亲手栽下的。
      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吧?
      那会儿,公司还不到百人,老板兴致好时,挺愿意和他们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江南风物——小时候,在浙江老家,每逢初夏,姆妈最爱把栀子花的骨朵连枝剪下,翠叶白花,倒挂在蚊帐里。夜半醒来,一地月光,满屋清香,漫漫暑期就这样过去了……
      老马拉了一把藤椅坐下,正迷糊着打盹,宇雷的电话来了。
      “晚上6点,跟我去一趟新疆吧。前台会订票,你直接和她们联系”。
      他一激灵,只来得及答一声“好”,老板已经收了线。
      新疆?老马怔忡着站起来,用冷水抹把脸,往前台走去。
      这两年,老板是越来越难琢磨了。去新疆出差,公司那么多高管,青年才俊济济一堂,为何还让他这个大老粗跟去?真想不通这其中的玄机。
      十几年司机做下来,服从和慎言早成了习惯。或许,这就叫习惯成自然?宇雷不解释,他也从不多问。老伴儿常唠叨他,只认老板,不认老婆,嫡亲儿子在他心里恐怕还不及陈总的一半!
      他嘿嘿一笑,默认了这半嗔半怒的指责。
      这么多年,宇雷怎么熬过来的,谁比他更清楚?外人看着风光招摇,可私底下那份罪,几个人受得起?
      早些年,钱是好赚,可那看人脸色吃饭的日子,哪天是消停的?海鲜酒楼、KTV、夜总会,天天泡到五更才出来,马屁拍遍,笑脸陪尽,把肠胃肝都搭上了,可那帮官老爷今晚点头了,明早酒醒,张口就赖掉,你有什么办法?
      后来,公司大了,周边围着的人多了,老板脸上的笑却愈发少了。每回走在高速公路上,四、五个小时的车程,他不睡觉,也不说话,总那样蹙眉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放点音乐,也都是怪腔怪调,那鼓点又急又沉,敲得人心里直发慌。
      每次开长途,老马都觉得胸闷气短,像是被人打了闷棍。有时候,真想不明白,这么个年轻小伙子,温文尔雅,玉树临风,要油田有油田,要码头有码头,连看场电影,市政府秘书都会亲自送票上门,可他总是闷闷不乐。
      ……
      腕上的表指向三点一刻了,老马再也顾不得多想,赶紧给老婆打电话告假,查天气预报,找身份证,回家收拾行李,再换身体面衣服,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在下班高峰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等他紧赶慢赶到机场,宇雷已经在安检口等着了。
      “陈总,我……”他半低了头,支吾起来。
      “来得及”,宇雷看起来心平气和,见这老司机穿了一身新郎倌似的挺刮衬衣,不禁又添了几分笑意。
      “我忘了说,这次工作不多,我们主要是去玩的”。
      “玩?”老马一时愣住,还来不及多问一句,宇雷递过登机牌,径自朝商务舱走了。
      太阳西沉了,天幕慢慢低下来,机场跑道笼在温柔的暮色中。
      航站楼上空,霓虹灯一盏盏亮起,衬出一排耀眼的粗体字:热烈庆祝F市国际机场年旅客吞吐量首次突破500百万人次。
      热烈庆祝。
      这是今日中国的主题:首次突破、空前超越、历史新高。
      就像公司这几年高歌猛进,每个人都在谈蓝图、愿景、战略规划。除了他这样的老头子,谁还惦记着那些陈年旧事?
      老马坐到机舱里,还觉得昏沉沉的,像喝醉了酒,又像午睡未醒,周身有一种微醺的放纵的快意。
      “玩”,宇雷有多少年没有提过这个字了?老板的个性,他最了解不过,惜字如金,从不轻诺。他说去玩,便是早早有了妥帖的安排。
      好几年没出远门了,这回去的还是自己从未踏足的边疆,老马忽然有了一种小学生盼春游的心情,惊喜中有莫名雀跃。
      领带勒得脖子难受,他赶紧解下来,细心叠好,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开始摇头晃脑地张望。
      2009年6月5日,傍晚6点45分,在F市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上,51岁的资深驾驶员老马就是在这孩子气的兴奋中认识小文的。
      之后数年,初见小文的一幕,在老马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那洗得发白的袋鼠套头衫,脏兮兮的运动鞋,大得吓人的行李箱,两只鼓囊囊的帆布包,到处印着夸张的英文字母,大块头照相机,美式军用水壶,还有半只切得零碎、用保鲜膜裹着的花皮西瓜……
      一个晒得黝黑的小女孩站在这堆匪夷所思的行李间,浅笑着,半鞠躬着,向他出示登机牌。
      “先生,对不起,非常对不起,能不能麻烦您……站起来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很腼腆,却吓了老马一跳。
      他赶紧站起来,退开一步,正想问要不要帮忙,女孩已经就地蹲下,将那大堆行李一分为四,飞快而准确地塞到四周座位底下。
      老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立起身,退到了临窗的座位前,又是笑着,半鞠躬着,请他入座。
      “先生,真抱歉!”
      “让您久等了!”
      “麻烦了,谢谢!”
      ……
      这年头,怎么还会有这么守礼的小孩?
      老马不禁乐呵起来:“姑娘,我一开车的,不是什么斯文人……”他见女孩一愣,更想逗她玩:“你这么客气,我咋敢坐?站军姿去乌鲁木齐吧!”
      “哦,您不喜欢繁文缛节……”,女孩沉吟片刻,忽然展眉一笑。“您别介意,在下小文,江湖儿女。大哥,您快请坐!”她学武侠片里的样子,很正经地抱拳致意。
      老马笑得跌脚。
      这,是他和小文的初晤,比素昧平生默契一点,比萍水相逢深远一点。
      茫茫人海间,你和我为何相遇?
      缘分?造化?天意?
      彼时,如果没有老马的一时玩心,他和小文,更准确地说,“他们”和小文会不会失之交臂?
      人生永远无法假设。
      许久之后,老马才领会到,初见时那番伶俐的应对既不是小文的机敏,更不是她的幽默,而是女博士文黛西的书呆子气。
      人生苦短,怎么蹉跎不是一辈子?可有些人,譬如小文,总想分分秒秒活得认真。
      两年半后的春节,老马收到一叠从魁北克寄来的相片。小文穿着袋鼠套头衫,抱膝坐在炉火前,窗外有大雪纷飞。她在信中写道:
      “老马,分别两年,有一句话感念至深。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和人的心灵距离与相处时间果然是不成正比的,所以,思念亦不成比例。
      我记得,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就叫你‘大哥’……”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老马特意找人问了这句话的含义,问完了,发了一下午的呆。
      这个傻丫头!他叹口气,把信锁到了抽屉深处。
      而2009年初夏,在F市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上,知天命的老马完全没有想过,这个稀奇古怪的女孩会和自己的人生有何关联。
      他只记得和小文的手机里存着各色各样的大狗照片,两位爱狗人士就金毛和牧羊犬谁更聪明吵得不可开交。然后,他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后来,小文说那天晚上经停的银川机场很热很拥挤,宇雷说那天晚上的飞机颠得像过山车,他全无印象了。
      抵达地窝堡机场,早已过了零点。他强打精神和小文道了别,便随宇雷上了去阜康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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