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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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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是写给L和C的。
L四十岁,出生于沿海某省高干家庭。1992年冬,他大学即将毕业,加入一家集体企业,靠双轨制倒卖石油。两年后,企业改制,他成为独资股东。二十年惊涛骇浪,他走私过、行贿过、偷税漏税过、被有关部门调查追缉过。最终,或许因为他的审慎,或许因为他的家世,有惊无险捱到今天。
我初见L是2010年春天,38岁的他已然是名扬一方的私营企业家。我们站在国道线旁一株须叶婆娑的榕树下,他对我说起自己的人生,那些尘封已久、“和家人都闭口不提”的往事……我们身后,是一架架虬枝缠绕的紫藤,三月花开,蔚如云霞。
他有时候看花,有时候,远眺长天。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时,他会停下来,很客气地回头问我:我抽烟,会不会熏到你?
我尽可能体谅地摇头。
L说自己是典型双重性格的人,骨子里刚强狠绝,外在却温文谦逊,气到极点时,神情反而自若。我留意他的眼睛,七分沧桑,三分凌厉,隐藏了一点不可测的忧伤。
春风拂面,国道上烟尘滚滚。他的短信提示音非常罕见,叮咚泉鸣,婉转绵长,直击人心。
晚上,在希尔顿酒店前的松树林里,他和几位老友重聚,喝多了酒,拉住我的衣角不放:你不要走!不要走!
我微笑着,拍他的肩膀,让他放松下来。
我知道,他不是眷恋我这个倾听者,而是在半醉半醒间,突然害怕那个柔软率性的自己一去而不复返。
回到上海的次日,我收到L发来的一条短信,很长很客套。我叹口气,也给他回了一条很长很客套的短信。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白天警醒的他不是我曾经的知交,而是印在名片的那个头衔:**集团董事局主席。
与Z道别不久,我见到了C。他的名片上同样有一排光鲜的称谓:**公司董事长兼总裁。
那天傍晚,上海西郊别墅区,寒风中的露天咖啡馆。他说起童年、在地窖里摔死的生产队长、花生地里的老鼠洞、1991年那辆拉风的摩托车、贪婪的官员、背信弃义的兄弟、建筑工地上血迹斑斑的砖头、铁锹和猎枪……
他面对初识的我,低下头,紧紧捂住脸,泣不成声。热泪从他指间涌出,我静静地、静静地注视他袒露的灵魂。
L出身世家、毕业于名校、娶得如花美眷,C生于小渔村、在饥寒交迫中长大、四十岁才找到合意的伴侣,他们的人生故事中却浮现着一枚共同的标签: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代私营企业家。
是的,第一代。
历史的洪流泥沙俱下,为一个“私”字,他们在制度漩涡间艰难求生,多少人潜隐,多少人窒息,多少人溺水,多少人莫名夭亡,他们忍耐一切尖锐的痛苦,攀登于转型中国的青云梯上。
L说:我不问是非,不作任何价值判断,只问我自己能不能顺势而为、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
C说:一个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占有一定规模的资源!
这是远离镁光灯时“他们”的肺腑之言,与商业伦理无关,与社会责任无关,与一切堂皇的口号标语无关。
毫无疑问,在公共道德领域,他们是几近沦丧的一群人,作奸犯科,巧夺豪取,无所不为;然而,在私人层面,我常常目睹他们伤痕累累的另一面——“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是无人处的“他们”吗?悲伤、隐忍、痛悔,潸然泪下,在寂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我常常想:他们内心是不是还保留着对真善美的渴慕?
或许,他们威风凛凛的“超我”背后,另有一个柔软的“本我”?
或许,在漫长的精神苦旅后,他们最终将完成自我的救赎与升华?
这是中国商人的转型之道,也是“他们”的灵魂洗礼。我不知道这一天是否会到来,更不知道这一天几时会到来,百感交集凝于笔尖,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虚拟世界中为“他们”为找一个情感与精神的出口。
我始终以为,真、善、美为人间至境;如你所理解的那样,文中的Daisy是“真”的化身。她率真、纯真、本真,其职业也是孜孜不倦的求真。如果说,Daisy是永不栖息的飞鸟,那么,宇雷就是无法跃离水面的鱼。大漠茫茫,雪山肃穆。当40岁的房地产开发商陈宇雷在异乡的深夜邂逅30岁的人类学助理教授文黛西,他们是否会有灵魂深处的共鸣?
诗人说:
“天上的鸟和水中的鱼可以相恋,
但可以在哪里筑巢呢?
你同我可以在尘世尽享名和利,
但我们的心,
可以在哪里停靠呢?
……”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愿L、C以及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宇雷找到自我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