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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十五 孤雁 ...

  •   北风料峭。
      “疼……疼,不要……”七八岁的女孩,双手被左右两个汉子按在木桶里,里面全是刺骨的坚冰。这样的数九寒天,只穿了一件单衣的她脸色冻得绀紫,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打在那些冰块上也留不下一丝热气。
      “首领,孩子的手都冻裂了,不若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有汉子看不下去,出言劝阻道。
      白发老者面无表情,坐在座上一动不动。他只是看看滴漏,吩咐左右:“再加冰。”
      汉子为难,只有又以木勺舀了少许冰块,加在木桶里。小女孩咬着青紫嘴唇,死死盯着裹着狐裘大衣,坐在堂上的老者。
      见那汉子手软,老者大步迈来,狠狠舀起两勺满满坚冰,砸在段琴手上。
      小女孩痛叫一声,只觉得失去知觉已经麻木了的双手,又似烧灼一般疼了起来。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原本小小的白葱也似的手指,此刻紫涨得不成样子,上面的皲裂血口,纵横交错,不忍卒看。
      “将这冰块,握住一时三刻,我未开口,不可脱手。”
      小女孩看着老者。原本畏惧的眼神,一丝一缕逐渐转为怨恨。她两只手捏着冰块,已经并不感觉到寒意,而在她手里,那冰块竟也已经化都不化,在掌中冻成更加坚硬的一块。
      老者只是望着她,微微颔首:“不如此磨练你的意志,你如何能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坚持自己立场,不负我雌伏重任。”
      她瞪着他,他却全然无视。
      “我杀了你!”
      尚显稚嫩的童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让旁人不禁一寒。没人料到七八岁的女孩竟会对着高高在上的老者说出这种话。
      老者显然也一愣。他原以为,这平日里安静怕生的闺女,没有这种违抗他的胆子。
      但沉默只持续了半刻。
      他举起铁头的拐杖,重重敲在她的脊背,胸口,胳膊……小女孩滚在地下几乎爬不起来,还死死捏着手里冰块。她眼里满含怨怼的泪水,却一直望着他的铁拐——“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丝毫没有手软,反而更加用力地击打:“你、你这生了反骨的叛逆儿、是老朽不计较你那在牢里等死的爹娘、把你从天牢里偷出来,养你到这么大……果然是养不乖的野种,说出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话……老朽为了培养你,所花费的一腔心血……”
      小女孩鲜血淋漓的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下任他虐打。
      左右有人不忍,悄声道:“许公,打不得了,再打就要坏了。”
      老者微微有些气喘,终于住了手,将拐杖望地下一捣,道:“她纵不是我生,也是我养。竟全然不念我将她从牢里抱出,辛苦养大的一番恩情……”
      小女孩抬起眼。她带泪的目光竟全是恶毒怨恨,一个七八岁女孩应有的天真童趣浑然无存。她阴沉沉地望望左右,又望望老者,稚嫩的声音里又挤出一句话道:“你是为了你自己。”
      “老朽是为了天下苍生——”老者气极,举起拐杖又要打,却被左右拦住。
      “许公,今日天晚了,先回去歇息吧。小孩子不听教诲,有的是时间训导。”
      “无良种!”老者愤然拂袖,转身离去。
      年幼的女孩被一个人留下,光着脚蹲坐在雪地里,双手抱臂瑟瑟发着抖。前面那离去的人远远地向她喊道:“快回来!留神冻死在外头。”
      她仿若浑然没有听见,低着头,任凭一双小脚在雪里冻得赤红。
      “师姐,琴琴师姐。”
      忽然有人摇动她的胳膊,小女孩扭头一望,另外一个年岁与她差不多大,梳两个垂丫髻的小姑娘,正睁着一双大眼看着自己。
      她看见她向自己手里递过来一撮黄面的馒头——“琴琴师姐,你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饿坏了吧,我今早给你留着的……”
      她只盯了那馒头几秒,便一把抢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望嘴里塞。馒头已经硬了,可是她根本没有尝出这黄面的味道,它便已经下到了胃里。她仿佛不是在吃,而是在往一个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拼命装东西。面前的这女孩子只知道她今天一天没有东西吃,却不知道连昨天,前天,她也粒米未进。
      于是如今她像一只饿荒了也窘困到了极点的兽,什么都顾不得。
      忽然半空中一声暴喝:“幼烟!你把首领的话当甚么了?”
      幼烟吓得全身一缩,却躲不过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巴掌。打得她在地下翻了好几个滚,脸上登时留了一个血红的五爪印。她捧着脸瑟缩在一旁,低低地啜泣。
      “首领说了,历练期间必得要这样做。你再要如此,便是妨碍段琴修行。再靠近她试试,小心让你替她去当诱子!”
      幼烟顿时露出恐惧的神色,身子连连后退。
      段琴已在旁边将食物连吞带嚼吃得渣也不剩,阴沉沉的眼色,死盯着方才动手的汉子。那汉子大概被她看得有些毛,吼道:“看甚么看!敢情今天挨的打还不够?!”
      她没有回答,仍然是死死地以鬼一样的神气盯着他不放。汉子勃然大怒,迈上前一步便是重重一个巴掌:“娘的,鬼上身了不成!”
      谁也料不到,就在他刚要抽离巴掌时,段琴一口便咬住了他的手。汉子疼得嚎啕大叫,段琴却死也不肯松劲,血浅浅地从嘴角溢出来。
      好不容易挣脱,汉子看自己的手,险些没有被咬下一块皮肉来。还好是七八岁的孩子牙嫩,若是一般年纪,这块肉早已保不住了。
      段琴一滚滚到旁边,揩着嘴角的血。那眼神,便好比深藏在洞穴中受了伤的小兽,向四周所有人都呲出獠牙。
      “娘的,疯小孩。”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幼烟怯生生地向她靠近,犹豫了半晌,伸出手去:“琴琴师姐……”
      她的手刚一触到段琴的肩膀,她便腾地站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一块雪堆后面。
      “师姐……”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雪地里,呵出的白气,连成一个飘渺的圈。
      段琴一路小跑——其实她分不出自己的腿脚是在跑还是滚。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射在身上似乎虚幻地有了一丝暖意。
      “少恶心人了!”她抹一把眼泪,最终精疲力竭似地扑在了一棵枝丫也已经秃了的梧桐树下。
      太阳光透过干枯的枝子漏下来,雪簌簌而落,打在她的肩头,她动也不动。
      伤不疼了,哭够了,也许心就会好一些。
      喵呜——
      弱弱的声音传来,段琴抬头,一只半臂长的小花猫,扑地跳进她怀中。
      “白仲!”她惊喜地道。
      小猫喵地一声,似是在答应什么。她爱怜地揉捏小猫的脑袋,道:“对不起呢,这几天我也没东西吃,不能带给你啦。”低头又一思索——“过段时间天我去伙房看能不能偷上一点……”
      可是太阳光并未整个笼罩着她的身子,她将小猫搂入怀中,自言自语:“不过,这天气还真的很冷呢。”
      猫的舌头很柔软,舔着她冻伤了的双手,温温的,小倒刺弄得有点痒。
      “明天我不能来。”她解开薄薄的衣衫,把冷得微微发抖的小猫裹进怀里。“但是我托了幼烟送吃的给你,你不要怕,她肯定会来的。”
      离心很近的地方,小猫暖暖地缩成一团,像是另一个小太阳,散发着丝丝温度。
      冬天毕竟是一个不美好的季节。
      第二日,她被迫在野外的雪地里行走了二十里山路,光着一双脚,连油膏也没有涂。老者骑在马上,在旁边冷眼看着她。
      她咬着唇,身上背身二十斤的铁器,每走一步,脚下便多一个极深的雪坑。
      “我青襟客许留欢,誓要因为有那样祸患人间的鬼怪女魔,斩除妖邪!”
      幼烟怯怯地跟在老者的马后,一个趔趄一个趔趄地走着,不知为何,她并不敢抬头看正在艰难前行的段琴。
      渐渐地,段琴觉着这山路有些熟悉。终于听到老者说:“到了,放下来吧。”她轰然将肩上的铁器掷在地下,砸出两尺见方的窝。
      走了整整一天,她的肩头也已然被勒出两道血印子。她举头看天的时候,忽然见到前面有一棵秃枝子的梧桐树——
      “琴琴师姐……”幼烟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
      段琴盯着那树的树枝。
      那里挂着一只小花猫。麻绳吊着它的脖子,在枝头上摇摇晃晃。树下是一滩触目惊心的红,猫的肚子已经被剖开,肠子在雪里拖着,红的白的,刺疼了她的眼睛。
      一双呆滞的猫眼与她对视,段琴感觉到自己的血,从脚底冷了上来。
      “琴琴师姐,我……”幼烟抱住了头。
      段琴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她,口中已吐不出一个字,眼中却似乎在说:“你答应过我要照顾好白仲的……?”
      “如今你可知道了?这世上本没有人值得你交心。”老者冷冷地道。
      “白仲……白仲……”她呆立在雪中,忽然跪坐在地下,狠狠地抓着似乎带着些粉红色的雪。
      “琴琴师姐……对不起,对不起……”幼烟怕得不敢看她,只是不停地重复道。
      “回去了。”老者淡漠地说道。
      随从三三两两地散去,尚有人不屑地丢下话:“不好好修行,私底下养这些无聊的玩意儿。”
      她站在原地,幼烟啜泣着被其他人拉了回去。那猫僵硬的尸体在她瞳仁中被风吹得打旋,如一片凋零了的红色的树叶子。
      光阴荏苒,转眼梧桐树便长得虚高。她十岁的时候,离开了北方的苜蓿地,跟着“反鬼皆杀”来到江南。
      这里据说是首领许留欢的故乡,是与漠北荒原不同的一番草长莺飞。某个阴雨缠绵的下午,她被人带着,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余奶奶,这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那妹伢,父亲死了,家里只有母亲跟妹妹两个……无法只有出来卖货,望能偶尔在您家里落个脚……”
      她看着眼前这慈眉善目的婆婆,有些警惕。可身后那人悄悄捅了她一下,她立刻便收敛了戾气,换上了一副孩子式可怜巴巴的表情,低下头去。
      年迈的老太爱怜地摸摸她的脸,道:“好。好。让她尽管过来住就是。”
      她偷眼看着外头的雨,淅淅沥沥,仿佛把整个天空都打湿了。
      十四岁那年,某一次回“反鬼皆杀”的时候,她被首领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昏暗的灯火,照在老人的脸上,花白了的头发和胡须带了些红色。她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他与年龄原不相符的老迈,不被察觉地嗤了一声。
      “段琴,我如今把这个交给你。”老人道。
      她盯着从老人手中滚到自己面前的一卷极其陈旧的纸。这纸打开的时候她不由得放慢了动作,极是小心,似乎稍为用力它便会碎成飞屑。
      原以为是什么锦囊,什么秘笈,什么传世之宝,谁知打开之后才发现,这是一幅女子的肖像。
      纸已发黄,画上的女子却媚态不改,栩栩如生。她皱眉看着这幅画,又看看眼前的老者,道:“这是什么东西?”
      老人闭着眼睛,徐徐吐出一句话:“这女子,名叫阮天葵。”
      “什么来头?”段琴冷漠地道。
      “你不必管她什么来头。之前她为血夫人所害,若你在接近那些妖物之时,有打探到这女子的消息,疾便告诉我。”
      “世上为妖妇和鬼娘害死的女子,早不下百人,何以独对这女子留神?”
      “不必多言。你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你是要我确认这女人活着?或是死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老人闭目仰头,干枯的手指在桌上微微击打。“不论她是活着,抑或是死了,我都要知道个究竟。”
      段琴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将画卷收入怀中,转身便走。
      老人浑身的关节咯吱作响,他吃力地探起身,把已经略显黯淡了的灯火,挑得更加明亮一些。
      大步出门,段琴见到林幼烟正站在左手门边看着她,见她出来了,似乎有些话欲言又止。
      “师姐……”
      段琴漠然地望了她一眼,脚步只停了片刻,便继续向外头走去。
      门外除了冷峭的风和萧杀寒意,什么都没有。风翻乱了脸侧乌发,她自顾自往前,却不知自己将往哪里走,也对未来一无所知,唯一所能明白的便是……如堕入地狱,无人能得到宽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章十五 孤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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