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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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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我第一次醒来时看见趴在洁净的床单上熟睡的子青和大声喊叫医生的方灿,我忍着欲裂的疼痛试图询问白杨的情况,可他们似乎都听不见我说话。当医生匆匆跑进来时,我眼前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
第二次醒来时是深夜两点,身体的疼痛有所减轻,也恢复了一点力气,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惊动了床边的子青,她马上跑出去喊值班的医生。几经折腾,我终于可以询问白杨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还没脱离危险期。子青说我已昏迷三天两夜,她这几天一直在病房陪护。我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看看白杨。子青硬是把我摁在床上,我打满石膏的腿也确实无法行走,我只好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挣扎。
次日清晨,我听到走道上异常嘈杂,还依稀听到白杨的名字。一个穿着海员服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方灿和子青拼命阻拦才把他拽出了病房。可有一句话我却听得清楚,“还我的女儿。”我闭上眼睛任泪水爬满了双颊,锥心的疼痛从心脏向四肢蔓延,仿佛要将我四分五裂,碎尸万段。方灿走进来握住我唯一一只完好的手,“你都猜到了?白杨在你昏迷的第一天就已经因颅骨破裂胸腔流血不止而死亡。不过,我看过她的遗体,她还算完好的头部有一个清晰的微笑表情。她走得很安详。”我摇摇头,示意他和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子青都出去。
脑海里关于白杨音容的记忆一幕幕纤毫毕现。为我弹《野花》的白杨,在地下商场陪我乞讨的白杨,站在黄桷树下呵着白气脸颊冻得通红的白杨,坐在五号桌上深情款款的白杨,在钢琴盖上支着下颌入神听我弹奏的白杨,象潮水淹没了我的视线,压抑太久的泪水象决堤般夺眶而出。在这个不下雪的城市,我望着窗外的大雨第一次感到了绝望。有时候,活着是一种比死亡更大的痛苦。
三个多月之后,我出院了,那天刚好情人节。我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是怎样熬过来的。望着接我出院的方灿和子青,我无语。
我生平第一次买了20朵的一束玫瑰,跟着他们来到白杨所葬的公墓,墓碑上的白杨相片依旧微笑如初,而相片上的人却与我隔了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我放下手中火红的鲜花,心里很平静,眼里流不出一滴眼泪,泪水都在病床上流干了。
当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时,目光碰到在一旁注视许久的杨老师。她穿一件黑风衣,手里也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面容似乎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我一直以为,使人衰老的并非岁月本身,而是琐碎的生活和无休无止的疾病与悲伤。我心疼地看着杨老师憔悴不堪的神情,等待着她劈头盖脸的责骂甚至一记响亮的耳光。杨老师却径直走到我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在碑前放下手中的玫瑰后才缓缓抬起头来,那是一种只有母亲才有的令人心碎的眼神,“她才20岁,20岁啊!”她象是在对我说,又象在自言自语。这句话比一记耳光的份量更重,我双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望着杨老师离去的背影许久,方灿和子青扶起我时,我觉得自己象被抽空一般没有一点力气。
白杨的离开带走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生活的勇气与热情。这段还没有开始就结束的感情让我从此开始了漫长的自我放逐。我不再去子夜,也不去子青的大房子。除了心不在焉地上课,就经常往杨老师家跑。杨老师并不招呼我,也不赶我走。有好几次,我在那架黑色的钢琴旁弹几只曲子时,她会忽然从厨房跑出来,“杨杨,过来帮帮忙!”一看到是我,她会很失望地扭过头去,泪如泉涌。我默默走进厨房,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餐桌上一大桌菜却只有我们两个人吃。我故意弄大吃东西的声响,打破这种了无生气的局面。尽管我们几乎从来不说话,但我看得出老师眼里并没有真的怨恨,有的只有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