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绿水青山

5、婚礼

　　人总会慢慢长大，生、老、病、死，没有谁可以逃掉，要不怎么会有人说，只有经历了这一切才称得上过了一辈子。
　　自过完年上了幼儿园，我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病。
　　先是流鼻涕，咳嗽，接着又发了两天烧，吃了些中成药也不管用，到了第三天早上，叔叔考虑着是不是带我到医院去看一看，给我一量体温，高烧超过了39.5℃！
　　叔叔大惊失色，随即火烧火燎地把我抱起来送到了医院。
　　医生诊断我可能是得了毛细支气管肺炎，要求我立刻住院输液。
　　因为急着来医院，叔叔出门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换，睡衣外面只裹了一件大衣，脚上还穿着家里的拖鞋，不说没有洗脸刷牙，连给单位请假都忘了。
　　在给我安排了住院以后，一直到等到护士给我挂上了吊瓶，他才安下心出去给单位打电话。
　　望着叔叔没精打采胡子拉碴的憔悴面容，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犹记得他抱我来医院的路上，我明明昏昏欲睡，连他跟出租车司机说什么都不清楚，却格外清晰地听到了他猛烈的心跳声。
　　打过两天吊针之后，我的烧终于退了，除了咳嗽还有些严重，基本上精神好了很多。
　　沈璐在我生病的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
　　她特意赶到医院来看我，提了一篮子水果，还给我带了一个半人高的可爱大毛毛熊玩具。
　　我那会儿刚打完一瓶吊针，正考虑着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就听叔叔在旁边说：“珊珊，你沈阿姨专门来看你，你不欢迎吗？”
　　“谢谢沈阿姨来看我。”我努力挤出了一丝笑。
　　我始终不能忘记她妈妈要把我送走的话，无法做到像往常一样开心地迎接她。
　　“珊珊好些了吗？”沈璐问叔叔。
　　“快好了，就是还有点儿咳嗽。”
　　“看你累的，要不你回去歇会儿吧，我在这里替你。”
　　“我不要，叔叔，她会把我送走的。”我大声嚷嚷。
　　叔叔看了看沈璐，很快明白了我说的话，他或许早就从沈璐那里了解了发生过的“真相”
　　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沈璐阿姨向我保证过，她决不会把你送走，你不相信她，难道还不相信叔叔吗？”
　　我立刻反驳道：“她不会送我走，她的妈妈会！”
　　沈璐尴尬地笑了笑：“怎么可能呢？珊珊，你肯定是听错了。再说我妈不是我，她不能左右我的任何决定。我说话算话，决不会把你送走的。”
　　“是吗？”我深深怀疑。
　　“是真的，我可以起誓。”她伸出了一只手，一脸真诚。
　　我终于看在漂亮玩具的份上，决定不再跟她计较，不情不愿地选择相信她一次。
　　叔叔和沈璐的婚礼最终定在了农历的六月初八。
　　叔叔单位的房子大概是三月份拿到钥匙，装修两个月左右，再加上买家具，准备婚礼，农历六月初八这个日子对两家人来说，还是有些紧张了。
　　随着交房日期的一天天临近，我能明显感觉到，叔叔的心情好了不少。不过他多次在我面前愧疚地说，如果不是我们住的那间平房里没有暖气，我也不会因此病了将近半个月都没好。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有病算什么？孩子嘛！总归什么事都看得很乐观。
　　五月底，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叔叔带着我搬到了装修好的新家。
　　两室一厅的房子，地上铺的是米黄色的地板砖，墙面统一刷成了明亮的白色，除了客厅的吊灯比较大而华丽之外，整个房子的装修简约又别致，搭配上暖色调的原木家具，处处充满了家的温馨。
　　稍微有些感觉突兀的地方是，屋里屋外的门上窗户上都贴上了大大的喜字，张扬地表明了它婚房的味道。
　　我跑进大卧室，新奇地摸摸这里看看那里，还开心地在萦绕着木头清香味儿的大床上打了几个滚儿。
　　叔叔提着行李进来，好笑地看着我：“快起来，你的卧室在隔壁。你沈璐阿姨亲自给你布置的，快去看看吧。”
　　什么？我的房间？
　　我急忙问：“那你住哪儿？”
　　“我跟你沈璐阿姨住这个房间。”
　　这个消息像一枚炸弹，“轰”地一声炸开了我的脑袋瓜，只觉得脑浆子崩了一地，瞬间我就失去了听力，没有了言语，呆呆愣愣，如同那日倒在地上的姥爷，全身僵硬动也动不了。
　　“怎么了？珊珊？你怎么了？”叔叔见我反应这么大，马上紧张地蹲下来，“你怎么哭了珊珊？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哭了呢？
　　我这样地伤心，怎么可能不哭？
　　“叔叔，你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哽咽着问他。
　　叔叔擦着我的脸有些不知所措：“珊珊，叔叔永远不会不要你。”
　　“不！”我大声申斥他，“你有了沈阿姨就不要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了，你就是为了摆脱我，你就是不要我了，不想要我了！你这个大坏蛋，大狗熊！你这个骗人的骗子，我不要理你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我蒙着脸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呜……呜……”
　　“妈妈也不要我了，没人要我，没人要我了……呜……”
　　是不是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了呢？我那时候也许真的是这样想的，要不然也不会叔叔怎么哄我，我都不愿搭理他。
　　我不能原谅他。
　　我这么想着。
　　我是被饿醒的，下午的时候痛哭了一场，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这会儿醒了，已是深夜。
　　我掀开被子，打算去外面看看有什么吃的。
　　刚拉开门，就看见了从洗手间出来的叔叔。
　　我正犹豫要不要理他，却见他面带微笑走了过来：“珊珊饿了吧？叔叔给你做了红烧鱼，还热着呢，你出来尝尝？”
　　红烧鱼啊！我咽了咽口水，经不住他再三催促，坐到了餐桌前。
　　我那会儿被饥饿折磨得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对我犯的错，毫不犹豫地接过他剔过刺的鱼肉，蘸着酱汁，狼吞虎咽吃了大半条鱼。
　　看我吃得差不多了，叔叔满意地赞道：“珊珊的胃口很好嘛！”
　　“我饿了嘛！”我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转念一想，我不是还没原谅他吗？便又低头撅起了嘴。
　　“珊珊，告诉叔叔，你是不是觉得叔叔不再跟你住一个房间了，所以你才发这么大脾气？”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他看起来好严肃！难道我还错了吗？
　　于是，很委屈地回答他：“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睡？你为什么要和沈璐阿姨一个人睡？你就是不想要我了。”
　　“珊珊，我想你还没明白什么是婚姻。”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婚姻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生活过日子，我和你沈璐阿姨结了婚在一起睡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就像你的姥姥姥爷……”
　　“不对！”我大声反驳：“我姥姥和我妈妈都是跟我一起睡，就连南南的爸爸妈妈也是和南南一起睡。”
　　听我这么说了以后，叔叔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很复杂，我实在看不懂。
　　过了一会儿，他好似很无奈地长叹一声：“那这样吧，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睡，你睡中间，我和你阿姨睡两边，你看怎么样？”
　　“那你晚上必须搂着我，不能搂沈璐阿姨。”
　　“好吧。”
　　见他答得很干脆，我的心情顿时舒畅了。
　　临到睡觉时，我比以往更缠人，极力变身八爪章鱼，把手脚当作吸盘紧紧附在他身上，仿佛这样才能让我更有安全感。
　　时间过得飞快，叔叔结婚的日子更是说来就来。
　　随着婚期的临近，天气也进入了盛夏。
　　阳光炙热得如燃烧的火焰，烤得人燥热不已。这燥热间接导致了某些人的火气一日比一日更盛。
　　郑妈妈一再挑剔沈家人的陪嫁太寒碜，甚至在公开场合宣扬这个儿媳妇她看不过眼。到底是谁当初见人都说儿媳妇贤惠孝顺，这才过了几个月就整个变了副嘴脸。
　　气得沈爸爸捂着胸口说要退了这门亲。
　　叔叔当即表示，决不让沈璐受半点委屈。这言下之意就是说自己母亲的确做得过分了。
　　还好她们并不会住在一起，这多多少少安慰了沈父沈母的爱女之心。
　　到了六月初八这一日，叔叔天不亮就起来了，洗澡，穿衣，整理随身物品。
　　等伴郎陈锋一到，叔叔如释重负，连表情都轻松了不少。叔叔把红包和随身物品交给了陈锋，在司机的陪同下，拿起鲜花准备去沈家接人。
　　尽管我强烈要求全程陪同叔叔，但不光叔叔的家人不同意，就连叔叔自己也是一脸烦躁。陈锋把我扯到一边开导：“珊珊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是好孩子就不能给叔叔添麻烦，你叔叔这几天已经很累了，他今天事情多，不能再分心照顾你。”
　　于是，我被安排给叔叔的弟弟郑志杰看管。
　　临走时，叔叔对他再三交代，千万不能离开我一步，要是把我弄丢了，他跟郑志杰没完！
　　婚礼被安排在了市里一家有名的四星级酒店举行。
　　我和郑志杰赶到的时候，酒店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整个宴会厅熙熙攘攘，济济一堂。
　　连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住在省军区的叔叔的爷爷今天也来了。
　　他是一个几乎秃顶的老头儿，有人说，他将近八十高龄了。
　　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军装，看上去慈祥和蔼，笑呵呵的，根本没有一点儿军人的架子和应有的严肃。
　　郑爷爷的儿子很多，兄弟姐妹更多，还有什么老家的族人，连带着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们，包括叔叔的伯伯姑姑们，他和他父母亲各自单位的同事们，整个大厅里坐得是满满当当。
　　郑爷爷对沈璐的印象很好，顺便和沈璐的父亲聊了几句，对沈父很是欣赏：“大学教授，知识分子，不错，不错！你们家是书香门第呀！我这人没文化，不如你呀！”
　　郑妈妈伫立在旁撇着嘴，冷笑了一声。
　　我那会儿刚好就站在她的旁边听得是清清楚楚，只可怜了郑爷爷耳背没听见。
　　陈锋作为伴郎，今天捯饬得气宇轩昂，风度翩翩，沈璐的伴娘也选得不错，容貌出众，娇小可人；新郎新娘更不用说了，穿着打扮外加容貌气质都不俗，又是婚宴上的主角，自然成了人人关注的焦点。
　　四个人站在一起，俊男美女搭配得相得益彰，众人看着是赏心悦目。
　　叔叔招待大家就座的时候，把郑志杰和我特地叫到了一边，再次叮嘱他要好好看着我。
　　郑志杰本来带我坐在他家亲友那一桌，但扛不住他的亲人们太热情，问东问西，甚至问到了他的学业，他不堪其扰拉起我就往后走。
　　后面坐着的都是叔叔往日的同学，来的也不少，从小学到大学坐了满满三桌，郑志杰刻意领着我坐在了最后靠墙的一桌。
　　刚开始，大伙只顾着叙旧没人注意我，等喝过了一轮酒，就有人瞧着我好奇地问郑志杰：“这孩子是谁？”
　　郑志杰只顾着吃，头也没抬：“还能是谁？我外甥女。”
　　“外甥女？”
　　我听到有人小声回应：“那是黄娟的外甥女。”
　　“什么？黄娟的外甥女怎么在郑家？她家里人呢？”
　　“她家里人怎么可能来，你忘了，当初黄娟她妈硬要说黄娟是郑志远害死的，骂了他好几次呢！”
　　“怎么可能！”有人突然插话道，“那次登山我也去了，完全是意外！黄娟跟志远闹脾气走岔了道，我跟志远一直在一起，连她怎么掉下去的都没看见。”
　　又有人问：“那沈璐是不是也去登山了？她跟黄娟关系那么好，总不会不跟着她吧？”
　　那插话的人突然有些支支吾吾：“她……好像是跟着黄娟来着，不过……后来好像……她也不清楚黄娟怎么就掉下去了。”
　　“看你这话说的，她跟着黄娟能不清楚？意外？这意外也太巧了吧！而且嫁给了好朋友的男朋友，说不定……哼哼……”
　　看看这人多会说话，意外太巧了，那就是明着说黄娟的死跟沈璐有关了。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黄娟那么大人了，她自己没走好路，你不能怪人家沈璐。”
　　“我都说什么了吗？你就急成这样，我看是你心里有鬼才这么说。”
　　“我说你这人是纯粹找茬儿是不是？”那人恼了，几乎想冲上去跟对方理论。
　　这时，本来两耳不闻身边事，埋头吃饭的郑志远突然抬起头大声喝道：“烦死了！吵什么吵？你们要是警察就上去把那两人抓起来，在这儿吵着有意思吗？严重影响我吃饭。”
　　我坐在那里本来吃的好好的，被他们这么几句话一搅合也没了吃饭的心情。
　　听他们的意思，难不成我小姨的死还和沈璐有关？那一刻，我恨不得马上去抓住叔叔好好问问。
　　不过我根本没机会，叔叔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这桌喝完了又接着去那桌喝，如果不是陈锋够朋友一直在一边替他挡酒，叔叔怕是早就喝醉了。
　　至于叔叔同学这三桌，叔叔仅是象征性地敬了大家一杯酒就走了。
　　到了婚宴结束时，喝得酩酊大醉、尽职尽责的伴郎陈锋，大着舌头迷迷糊糊地拉住叔叔不放：“涮（算）……涮你小子……周（走）运！这（结）婚……我前面，我……这辈子非……非多结几次……几次不可，让你……喝趴下……”
　　最后喝趴下的是陈锋，据说他走的时候，是被朋友们架着离开酒店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今日陈锋的酒后戏言有一天会真的变为现实。
　　多年以后的陈锋果然如自己预料的那般结了三次婚，尽管每一次叔叔都去参加了，却很遗憾，没给他当过一次伴郎。
　　陈锋每每说起这事儿都觉得自己亏大发了，可终究是没法子再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