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绿水青山

4、烟花

　　婶婶？
　　梁家的那位婶婶吗？
　　她或许是在我的脑海中停留最久的一位被称为婶婶的人了。
　　相对于其他的梁家人，那位婶婶也就是我大伯梁国涛的妻子，一直以来对我还算是不错的。她既没有像奶奶一样嫌弃我是个女孩儿，也没有像姑姑一样对我和母亲从来没个好脸色。
　　她虽然在奶奶和大伯面前不怎么搭理我，但私下里对我很好，经常会偷偷拿些好吃的让我带走，或是在我的包里塞一些钱让我捎给母亲。
　　但她实在太怕奶奶和大伯了。
　　特别是大伯，只要在外面喝了酒，一回到家就对她动辄拳打脚踢，以至于她的身上到处都是掩饰不住的伤痕。
　　就像母亲说的，婶婶太可怜，大伯太可恨。
　　当陈锋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到婶婶的时候，我问他：“你认识我婶婶？”
　　他神秘地一笑：“我不但认识，还跟她很熟呢！”
　　我乐了，拍掌道：“太好了！我很长时间没见她了，她什么时候来？”
　　陈锋乐不可支：“你以为是谁呀？你这位婶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哦？我顺着他的食指看过去，沈璐阿姨正凑在叔叔的耳边窃窃私语，说到高兴处，两人还时不时地相视一笑。
　　难不成，陈锋说的人是沈璐？她要做我的婶婶吗？
　　我立刻朝他们跑了过去，直接问沈璐：“阿姨，你要做我的婶婶吗？”
　　沈璐和叔叔同时愣住了。
　　沈璐看了看我，又朝我身后不远处的陈锋看了一眼，一张小脸忽然间就红了。
　　她略带羞涩地瞟了叔叔一眼，神态不自然地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话一落，人便亭亭而去。
　　叔叔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拉我坐在他的腿上问：“珊珊，你想要沈璐阿姨做你的婶婶吗？”
　　眼前闪过梁家那位婶婶忧伤的脸，我断然拒绝：“还是不要了，大伯会打她的。”
　　叔叔怔了一下，随即有些哭笑不得：“我说的是让她做我的妻子，跟我结婚，和我们一起生活。你不觉得要她来我们家照顾你很好吗？”
　　“来我们家？她要和我们一起睡吗？”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他的话音蓦地一转，愉悦地问我：“珊珊想不想搬到新房子住？”
　　“新房子？”很惊喜。
　　“是的，我们三个人住的新房子。”
　　“没有别人？”我当然指的是他的家里人。
　　“对，没有别人。”他很明白我的意思，似乎知道我不喜欢他的家人。
　　“那什么时候搬？”
　　“明年吧！等叔叔和阿姨结了婚，三月份分了房，我们就可以搬过去了。”
　　“太好了！叔叔，我可以住新房子啦！” 这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我迅速从他腿上跳下来，迫不及待地跑去告诉陈锋：“叔叔说，我们要搬到新房子住啦！”
　　“呵呵，小珊珊这么高兴呀！那你的新婶婶也去吗？”陈锋故意问。
　　“你是说沈阿姨吗？”
　　“是啊！”
　　“叔叔说，我们三个人住。”
　　说到这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母亲，我又拐回去问叔叔：“妈妈跟我们一起住吗？”
　　叔叔摇摇头：“你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
　　我虽然很遗憾母亲不会跟我一起住，但是我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哭着喊着找妈妈了。
　　小孩子在没有懂事之前，记忆总是走得如飞火流云。
　　就比如，我对父亲记忆只停留在了四岁多一点，到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再比如我对母亲，自从被送给姥姥照顾以后，头两个月的的确确很想她，但她总也不来看我，致使我不到半年就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
　　等到了叔叔这里，我的大脑已经筑起了一道很深的防御系统，我开始认为，妈妈不来看我或者不跟我一起生活是正常的，反之才不正常。
　　我对我的寄主，比如姥姥或者叔叔也很防备，我随时警惕着他们会在某一刻把我送走，就像母亲还有父亲那样轻易地离开我的生活。
　　所以，我表面上很依赖他们，实际上，骨子里却透着浓浓的不信任。
　　随着沈璐和叔叔交往的深入，她开始频频出入郑家。
　　郑妈妈看上去对她很满意，两个人表面上也很谈得来。
　　但我总觉得沈璐在跟她说话的时候很紧张，特别是郑妈妈爱居高临下地看人，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
　　我不止一次地怀疑，沈璐那样直接的个性要是能喜欢她还真是怪了。
　　但这并不妨碍沈璐要成为我婶婶的决心。
　　幼儿园的寒假很快就到了，我的准婶婶沈璐也放假了。
　　她是一名小学美术老师，平时本来就不忙，现在更是有了大把的时间跟我培养感情。
　　她每天把我带到自己的家里，陪我堆积木，看动画，还会教我画画，如果不是外面太冷，她还说要带我去游乐场玩儿。
　　她真是一位很有耐心、很有爱心的姑娘，我不得不承认叔叔的眼光，她做妈妈比我母亲更称职。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叔叔来晚上接我，她恐怕还十分乐意陪我睡觉，看看！吃喝游玩睡，一条龙服务，我过得比公主还尊贵。
　　我不是傻子，还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并且深深明白，只有霸住叔叔才能过上好日子。
　　不过，这只是一个小女孩儿的直觉而已。
　　到了过年的时候，叔叔家里难得热闹了几天。
　　包括郑志宏在内，大年三十这天晚上，郑家全家人都聚在了一起。
　　叔叔帮着郑妈妈做饭，我和郑爸爸坐在沙发上等着看电视里的春节晚会，郑志宏躲在屋里不知在给谁打电话，郑志杰则抱着小霸王游戏机玩得不亦乐乎。
　　没等春晚开始，叔叔就把饭菜都端上了桌。
　　我刻意耍着小聪明坐到了那盘大虾的跟前，叔叔觑了我一眼，嘴角翘得高高的。
　　吃完饭，郑志杰吵着要出去放烟花，我一听也嚷着要看，叔叔说：“你要老实跟着我才能出去！”
　　我忙不迭连连点头。
　　在九十年代初，城市里放鞭炮还没有被禁止。
　　我们出门的时候，不光小区里，耳边到处都是鞭炮的轰鸣声。
　　走在我前面的郑志杰不知为何突然停驻了脚步，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我们去大街上放吧！那里人多又热闹。你看看这小区，就这么点儿地方，没意思的很！”
　　叔叔不同意，认为大街上太危险，郑志杰不听，两人争执了几句，郑志杰甩开脸就跑没影了。
　　叔叔恨得不行，拽紧了我的手说：“你可不能乱跑。”
　　我们找了块空地，叔叔把塑料袋里的烟花一一拿出来，两个近三个远的放在地上，特意摆成了一个大圆圈，然后把我往圈的中间一放，严厉嘱咐我站着不要动。
　　我感觉像西游记里的唐僧一样，孙悟空说，外面都是妖精千万别出来。我就站着不动，看孙悟空走到圈外开始点火，感觉好玩儿极了。
　　叔叔点火很有一套，他一次连点两个，隔三四个再连点两个，这样，没等那边放完，这边就又燃起来了。
　　随着被点燃的火线滋滋作响，一朵朵烟花开始徐徐绽放。
　　有的像孔雀开屏，一层一层闪着星光，挥舞着翅膀，展露出五光十色的绚丽身姿；有的像美丽的喷泉，忽上忽下，优雅地迈着舞步；还有的像断了线的风筝，炸开后慢悠悠飘到了远方，消失得无声无息；更有刺激惊险的，像转动的陀螺，左一下右一下摸不着方向，让我时不时提着心害怕它炸到自己身上。
　　看得高兴时，忘乎所以地拍手叫好。
　　只可怜了叔叔，光顾着给我放烟花从头到尾忙得手忙脚乱，根本没有好好看。
　　放完了，叔叔问我：“开心吗？”
　　我兴奋地直点头，蹦着说：“我还想看！”
　　叔叔似是未卜先知，笑着牵起我的手：“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这个好地方就是叔叔他们单位办公楼的楼顶。
　　还好那晚的风不是很大，叔叔把我搂着怀里，靠楼边站稳，指着远处略带激动地喊道：“快看那里！”
　　随着“咚咚”的炮响，我抬头望去，一朵朵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天空炸开，似百花怒放般，姹紫嫣红，璀璨夺目，朵朵鲜花漫天飞舞，绚烂多姿。
　　五颜六色闪着金光的美丽火花以最极致的方式用自己瞬间的生命在空中绽放开来，它们华丽的身影，无以伦比，震撼人心。
　　太美了！
　　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火树银花不夜天。”
　　“……”
　　我和叔叔看得如痴如醉，直到夜色越发浓重，烟花燃到了尽头，变成了一缕袅袅的飞烟在黑幕中缓缓远逝。
　　我无法用更多的诗句来形容那一晚的灿烂，许是那个晚上的记忆太过深刻，又或是那个晚上带给我的欢乐超过了从前的总和。
　　那天晚上，我记住的不光是漫天流光的炫彩，还有叔叔为我弯腰奔波的身影，以及那充满了幸福的令我眷恋一生的怀抱。
　　但那些属于春节的，兴奋的，欢呼雀跃的童年的岁月，似乎格外的短暂，快得如流星赶月一般，让我还来不及回味就只余下了莫名的怅然。
　　长大后的我，常常在想，人若是永远留在童年该有多好。
　　至少伤心，失望，痛苦，悲伤，这些属于成年人的情绪不会那么深刻地影响儿童，在他们的世界里，看到的只有美好，听到的只有欢笑，人生一马平川，开心到老。
　　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是怎样想的，但那时候的我，最不能容忍的不是那些成年人的情绪，而是让我失去安全感。
　　如果你问一个孩子，有人要抢夺你最心爱的玩具，并且把玩具据为己有，你会不会第一时间冲上去把玩具抢回来？
　　我想说，我会。
　　我的性格并不强势，但我认为自己的生活遭到了威胁，就理应去反抗。
　　叔叔上班的第一天，很自然地把我带到了沈璐家。
　　过年的时候，叔叔还带着礼物来过一次，那一次叔叔穿的很正式，带的东西也很多，沈璐的家人对他的到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我记得当时，沈璐的母亲还问了叔叔关于婚期的问题。
　　对于叔叔和沈璐那么快就选择结婚，我那个时候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归根究底还是年纪小，对婚姻没有什么概念。
　　沈璐的妈妈一见我来了，亲热地拉过我的手，隔着卧室的门喊沈璐：“璐璐，珊珊来了快出来。”
　　沈璐应道：“你先带她去看会儿电视，我洗个脸上个厕所。”
　　沈妈妈拿出香蕉给我吃，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偎着我絮絮叨叨。
　　“以前在哪儿住呀？”
　　“家里有几口人呀？”
　　“妈妈做什么的呀？”
　　“多长时间来看你一次呀？”
　　“……”
　　我一一回答，感觉今天她的话格外多，最后她问到了一个令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你妈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你接回去？”
　　我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过了，当谎言变成了狼来了，我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期望？而且，我对叔叔的依赖程度，因为母亲的食言变得愈加深厚。
　　沈妈妈见我只是摇头，好像很失望，也不陪我坐了，转身去了沈璐的房间。
　　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母女俩高高低低的争执声，我认为是争执主要是沈璐的声音过于大，沈妈妈的声音过于小。
　　要知道沈璐是一个很温柔的，平时很难轻易发火的姑娘。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只看得到沈璐拿着梳子的一只手，那手里的塑料梳子都快被她捏变形了。
　　“……你不把她送走你以后怎么要孩子？难道我还能害你？”
　　“可是妈你知道吗？郑志远能这么快接受我，主要还是为了珊珊。”
　　“你不是说不结婚就分不到房子吗？”
　　“那你以为郑志远为什么急着要房子？”沈璐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悲凉，“珊珊的妈妈怀了身孕，儿子尚且养不起，更何况珊珊这个女儿，她很有可能不会来接珊珊了。”
　　“呜呜……”听到这里，我放声大哭，母亲不会来接我了，再也不会接我回去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难过的呢？
　　哭过以后，我一整天都无精打采，不管沈妈妈和沈璐怎么逗我，我都不愿意说话。
　　叔叔下了班来接我，我趴在他的怀里又哭了一场，回到家以后，叔叔安抚我说：“珊珊，你妈妈没有不要你，你看她每个月都会过来你一次，你们又生活在一个城市，你想她了，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见她。你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居住，她来不来接你，你不是都能见到她吗？”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心里很难过，叔叔见我不哭了，就哄我道：“你不是想让叔叔当你的爸爸吗？等叔叔和你沈璐阿姨结了婚，你就正式做叔叔的女儿好不好？”
　　“不好！”我猛然想起了沈妈妈说要把我送走的话，“我不要你和她结婚。”
　　“为什么？”他很诧异。
　　“我就是不要你和她结婚，她不是好人。”
　　对我这样巨大的转变，他先是莫名其妙，后又若有所思地凝视我：“珊珊，你告诉我实话，你沈璐阿姨得罪你了吗？”
　　我摇摇头，沈璐没有得罪我，但是我却再也不会喜欢她了。
　　对于一个跟我抢叔叔的，威胁我生活的人，我怎么可能喜欢？
　　她想把我送走，不就是想一个人霸占叔叔吗？如果连叔叔都不要我了，还有谁会要我？
　　叔叔再三询问我原因，我咬紧牙关不开口。
　　睡觉前他也没心情给我讲故事了，似有所指地说：“如果我知道你在无理取闹，我以后不会再给你买洋娃娃了。”
　　不买就不买，我不稀罕！他跟娃娃比，还是他比较重要。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在他怀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