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绿水青山

2、沈璐

　　不知道叔叔跟家里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在我住进郑家的第三天晚上，明显感觉到郑妈妈对我的态度起了很大的变化。
　　先是从幼儿园回到郑家刚进门的那一刻，我竟破天荒地看到在客厅端坐着的郑妈妈主动冲我微笑了一下，当时我还以为眼花了。
　　却没成想，下一秒她就走到了我面前，和蔼可亲地拉着我的手，柔声问道：“珊珊，晚上想吃什么呀？奶奶炖了排骨汤，你喜不喜欢？”
　　相比前两日的冷漠，今天的她反差如此之大，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抬头望了叔叔一眼，发现他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幕了然于胸，很坦然地把我留给他妈妈，径直去了洗手间。
　　我正扭捏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突听大门“嘭”地一声巨响，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叔叔的弟弟郑志杰。
　　他刚从学校放学回来，踢开了门之后，甩手一个飞旋，干脆利落地把手里的书包准确地投到了沙发的一个角落。
　　然后朝客厅定睛一看，像发现了美洲大陆一般，睁大了双眼，闪闪发亮地盯着立在郑妈妈面前的我。
　　“咦？哪儿来的小姑娘？这么可爱！”
　　他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我疼得只想哭。
　　郑妈妈笑着拍掉了他的手，宠溺地推着儿子道：“别玩儿了，妈炖的排骨汤，快去盛一碗。”
　　“哎，等一下！”郑志杰不肯走，对我是掩不住的好奇：“她到底是谁呀？”
　　郑妈妈似是很不愿意回答：“你哥哥那个女朋友的外甥女。”
　　“呵！我哥还真够痴情的！”郑志杰说笑一般叹了一句，弯下腰，笑眯眯地注视着我，“外甥女，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不是外甥女，我是珊珊。”
　　“哈哈！你真有意思。”他又捏了捏我的脸。
　　这一下，疼得我勃然大怒，想也不想就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他两下。
　　我还真不是泥捏的，我是欺软怕硬的典型。
　　“哎呦喂！”他大叫一声，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就捂着腿倒在了沙发上。
　　怎么回事儿？我眨眨眼，被他痛苦的表情搞得有点懵了。
　　看他疼得吱哇乱叫，郑妈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伏在郑志杰身边连声问：“怎么了儿子？踢到哪儿了？”
　　“我腿疼，不行了，不行了！我的妈耶！咱还是去医院吧！”郑志杰一边喊痛一边打滚儿。
　　郑妈妈在一旁心疼地手足无措。
　　郑志杰受伤的悲惨形象直接刺激了我的神经，我被他彻底吓坏了，没一会儿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郑志杰，你给我起来！”叔叔从洗手间走出来，见我正哭得伤心，赫然震怒，冲郑志杰大发雷霆，“少在哪儿给我装！连小孩子你都要欺负，你像话不像话！你多大了，她多大？！你要是真疼，我现在就给你叫救护车，给你吊上几瓶水好好洗洗脑子！我看你不是腿疼是脑子疼！”
　　郑志杰见他哥发火了，干脆扯开了嗓子抱怨我：“哥呀！你是我亲哥，她踢我你没看见吗？这丫头她狠着哪！”
　　“她要是真踢你，那也是你不对！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要是不作怪，珊珊不会那么对你！”
　　郑志杰怪叫一声，差点跳起来，“妈，你看看，这就是我亲哥！每次有什么事，他都说是我不对，我这是怎么他了我？”
　　叔叔迭声安慰了我几句，把我抱起来放到了沙发上，转头又训斥郑志杰：“整天惹是生非，招猫逗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干的什么事！你那个乐队……”
　　“哥——”郑志杰这下惊慌了，他嚷嚷着霍然站起，“亲哥！我的亲哥——”
　　话音未落，他腾身跨过茶几，两步走到叔叔身边，哈腰讨好道，“哥，我错了还不行吗？小丫头这不是初来乍到，我逗着她玩儿的嘛！多大点儿事儿，就别翻我的账了。”
　　他蹲下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嬉笑道：“我给外甥女儿陪个不是，叔叔我错了！外甥女儿，您给笑一个？”
　　他的腿不疼了？我瞠目结舌地瞧着他一系列的变身表演，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傻傻地张着嘴说：“你不是我叔叔。”
　　“那你该叫我什么呀？”郑志杰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行了，别逗她了。”郑妈妈过来拉了拉郑志杰，“一会儿排骨汤都凉了，凉了不好喝。”
　　叔叔瞥了她一眼，对我说：“珊珊，你在这儿等着，叔叔去给你盛一碗。”
　　那位中年男人也就是叔叔的父亲和叔叔的姐姐（那个嫌弃我的阿姨）晚上都没回来吃饭，应该说，连着两天晚上我都未见到他们。
　　叔叔说，他父亲经常在外应酬回不来，而他姐姐在酒店工作也很忙。
　　吃完了饭，我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郑志杰被他妈妈赶到屋里去写作业，而叔叔则去洗漱间给我放洗澡水。
　　到了洗澡的时候，叔叔仍旧只是帮我脱了衣服，然后把我放进浴盆里让我自己洗。
　　经过几日的相处，他对我的纵容和宠爱使我逐渐露出了本性，我潜意识里认为他是个像妈妈一样疼爱我的人。
　　于是我提出了要求，“我要叔叔给我洗。”
　　“不行，你是女孩子，叔叔是男的。”他一再强调男女之间的差异。
　　我不明白：“叔叔不是跟爸爸一样吗？妈妈和姥姥都会给我洗澡。”
　　他很坚持，“珊珊，你已经长大了，叔叔跟你一样大的时候都是自己洗澡。”
　　我感到很委屈，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嘴巴拉得好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极了。
　　叔叔叹了口气，接过我手里的浴花，绷着脸说：“就这一次，以后你自己洗。”
　　我很快偷偷地笑了。
　　临睡前，叔叔给我讲了一个曹冲称象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虽然早就听妈妈讲过，但是叔叔讲得更加引人入胜，我听得很着迷。
　　他讲完了我还想再听下一个，叔叔坚决不同意，说一天只讲一个故事，这样天天都有故事听，要是一晚上都讲完了，那以后听什么？
　　叔叔说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我从不怀疑。
　　早上，闹钟一响，我照例在他怀里醒来。
　　不过今天奇怪的是，他醒了以后并没有急着起床，而是把我推开，翻过身去继续睡。
　　以前跟妈妈或是姥姥一起睡，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殷勤。所以，当我坐在床上等了半天也不见叔叔起来给我穿衣服时，我不高兴了。
　　拿出对付妈妈的那一套，趴在他身上扭着身子开始撒娇，“叔叔，快起来嘛！给我穿服啦！”
　　但今天出乎意料，他突然坐起来板着脸命令我自己穿衣服，还很严肃地告诉我：“任何事情都是从不会到会，不学，永远都不会！”
　　我愣愣地看着他飞快地侧身下床，抄起他的衣服健步如飞离开了房间。
　　还好，他并没有彻底不管我，而是在我临出门之前，帮我细细地把服装整理了一番。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不想给我穿衣服是另有原因。
　　我不得不承认，在锻炼我的生活技能方面，他一直不余遗力。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怀疑，他锻炼我的目的只是为了培养一个专职保姆。
　　不过，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终于说了实话，最开始只是害怕将来我离开他以后，不会自己照顾自己。
　　幼儿园的老师见这两天每次都是他来送我，很是纳闷，就多问了几句。
　　叔叔只是淡然道：“她妈妈太忙了，没时间。”
　　老师见他不欲多说也就不再问了。
　　晚上他下了班来接我，看上去神色有些萎靡，不过他提出带我去玩一会儿滑梯再回家，我当然很乐意。
　　滑了两圈，他招手把我叫到身边问：“珊珊，你喜欢幼儿园的老师吗？”
　　“喜欢。”老师很好啊，会唱歌，会讲故事。
　　“那你的同学呢？你喜欢他们吗？”
　　“喜欢，我最喜欢南南了，她爸爸给她买了个特别好看的洋娃娃，她不让别人玩，只给我一个人玩。”
　　“是吗？”叔叔好像很纠结，踌躇了一会儿，他又问，“珊珊，你想不想换一个幼儿园？比这个幼儿园玩具更多的。”
　　“玩具多的？有很多洋娃娃吗？”
　　“是的。”
　　“可是没有南南。”我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南南。
　　叔叔有些哭笑不得，似笑非笑地瞟了瞟我，说：“珊珊，你看，每次回家叔叔骑车带着你都要绕很远的路，叔叔每天还要上班，如果幼儿园离家近一点，你每天就可以多睡一会儿，叔叔也可以每天早点过来接你。至于你的好朋友南南，我去跟她爸爸说说，让你们每个星期都见上面，你觉得怎么样？”
　　“叔叔，你很想给我换一个幼儿园吗？”
　　“嗯。”
　　“那妈妈知道吗？她会不会找不到我。”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叔叔拉我坐在他的腿上，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不会的，我跟你妈妈说过了，等将来她把你接走以后，你还可以重新来上这个幼儿园。”
　　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促使叔叔给我换幼儿园的主因就是我的母亲。她在我被叔叔带走的第二天，在医院意外地被查出来怀上了身孕。
　　这就意味着我那个被母亲接走的希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实现了。
　　自从我转了幼儿园，叔叔接送我的时间便宽裕了。
　　他会选在天气不错的日子里，带着我到小区周围的公园里四处走走，或者去一个叫陈锋的朋友那里打台球，让我坐在一边观看。
　　因为我的关系，他很少应酬，即便真的推不掉，也会把我接回家再去，他去的时间一般不会很长，我会在客厅看着动画片等他回来。
　　哦！还有郑志杰，他不再动不动就捏我的脸了。大约是快要考试的缘故，他变得很忙碌，一回来就被郑妈妈撵进屋里复习功课。
　　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叔叔接到了单位里下乡的任务。
　　连着两个晚上，我都感觉叔叔的心情不佳，愁眉不展，眉头经常会拧出一道深深的褶子。直到有天晚上，他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很愉快地把我收拾整齐牵出了家门。
　　一路上，他一直没跟我说话。
　　我们在离小区不远的一个饭店门前停了下来，然后叔叔东张西望，似是在找什么人。
　　不多时，一个稍微有些丰满，圆圆脸，长相很喜人的女孩子微笑着从街对面朝我们走来。
　　叔叔在看到她的同时，眼睛一亮，向她招了招手。
　　那女孩儿快步过了街走到我们面前，冲叔叔嫣然一笑，开玩笑似的说，“你也太抠门了，就带我到这种地方吃饭呀！”
　　“哪儿是请你呀！请的是珊珊。”
　　叔叔与她谈笑间是毫无顾忌，可见两人的关系着实不错。
　　“珊珊，这是你沈璐阿姨，我的同学。”叔叔向我示意。
　　我赶忙乖巧地向她问好：“沈璐阿姨好！”
　　“原来你叫珊珊呀！很好听的名字。”沈璐自来熟似的摸了摸我的脸，对叔叔说，“这孩子长得挺可爱的，仔细看还真有点像黄娟。说实话她们家也确实太难了，你这么帮她，她在天上也会过得安心一点儿。”
　　许是提到了叔叔的痛处，他一眨眼便收起了笑容，变得沉默起来。
　　沈璐察觉他的神色不对，面上有些懊恼，指了指饭店的大门说：“这饭店生意还挺好的，不如我们进去吧！边吃边谈。”
　　饭菜上桌，我看到大虾眉开眼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侧头问叔叔：“叔叔也喜欢吃大虾？”
　　“是啊，不仅叔叔喜欢，连你沈璐阿姨也喜欢。”
　　沈璐一只手支着下巴，瞅着我兴奋的小模样，眼睛里溢出了满满的笑。
　　叔叔一边给我剥虾一边对沈璐说：“我可能会去一个星期，幼儿园老师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我想着，你先住我家一段时间，反正我妈他们你都认识，我主要是怕珊珊去你家里会不习惯，你看怎么样？”
　　沈璐吃了一口菜，放下筷子，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姐姐在家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挺怕她的。我记得有一次跟黄娟一起去商场买衣服刚好碰见了你姐姐，她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毛病，硬是拉住我们不让走，还说了半天难听的话，我可不想去你家撞见她。”
　　“我姐姐其实人不坏，就是有些管不住嘴。”
　　“算了吧你！你姐姐是好是坏，我都不想见她。”
　　叔叔把盘子里的最后一个虾剥完，擦了擦手，说：“那这样吧！趁我这两天没走，晚上下了班我们一起去幼儿园接珊珊。她平时很乖的，你跟她培养培养感情。”
　　我吃的满嘴流油，虽然听他俩说的话不是很明白，但抓住了重点：叔叔要沈璐阿姨和我一起住。
　　我立马不乐意了，插嘴嚷嚷道：“我不要离开叔叔！”
　　听了我的话，叔叔和沈璐对视了一眼。
　　他低头问我：“你喜欢沈璐阿姨吗？”
　　凭感觉，我还是很喜欢沈璐的，于是我点点头。
　　“叔叔有一个工作要去乡下一个星期，你能不能先跟阿姨住几天？”
　　我不能理解，一点都不能理解，心里很难过，“叔叔会像妈妈一样吗？”
　　“你说什么？”叔叔看上去很诧异。
　　我在郑家住了近两个月，母亲迟迟不来接我，我已经隐约感觉到她可能不会来了。我感觉受了骗，尽管看到叔叔的时候，觉得很开心，可是到了幼儿园里，看到别人的爸爸妈妈都来接孩子，我却没有爸爸妈妈接，这让我很受伤。
　　我害怕叔叔也像母亲一样，一走就再也不回来。
　　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郑重其事地向我保证：“叔叔不会离开你，永远陪着珊珊。”
　　永远，多么美好的词汇！象征着漫长的一生。当人们向对方承诺永远的时候，可否会想到，永远也许是永不会到达的远处。
　　你以为它离的很近，却不知道它像一个飘渺的仙境，只配在人们的希望中，憧憬中，幻想中存在。
　　也许，谁都知道它有多美丽，却很难有人能够真正地拥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