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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叔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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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往常一样,六点钟起床,先打扫卫生,再刷牙洗漱,而后准备早餐。
早点一般都是清粥小菜,偶尔会调剂一下口味,做些三明治、煎鸡蛋什么的。
通常情况下,我会在七点多叫叔叔起床。
他现在晚上睡得很晚,早上就不免有些起床困难。前几年他还记得用闹钟,这些年大概是习惯了我叫他,闹钟早被他扔到了角落里。
敲门三声之后我开始喊,他大概会在我喊他的第二声之后答应一下,这就表示他起来了。
他洗漱的时间很长,有好多次,我都以为他是不是因为晚上喝多了酒在卫生间拉肚子,但事实是他的胃一向很强大。
等他出来,我已经把饭菜摆好就等着吃了。
吃完饭,等我收拾好,他也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们便一前一后出门,他开车先送我去学校,然后再绕一条小路去公司上班。
原以为,这样的生活可能会一成不变地过下去,至少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不是叔叔突然说他要结婚的话,我想我是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的。
可我知道,要改变的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我大约是六岁那年被叔叔接到他家里的。
四岁时,我的父亲突然出车祸去世了。
我母亲不知为什么改嫁得速度很快,在父亲死后不到半年,她就又结婚了。
但由于男方的家里人死活不愿意接受我这个拖油瓶,于是我就被母亲托付给了姥姥和姥爷照顾。
叔叔是小姨曾经的男朋友。
听母亲说,两人是高中时谈的恋爱。
姥姥经常跟母亲说,如果不是他带着小姨参加了大学里的登山社,小姨就不会去登山;如果不是小姨为了救他而突然坠崖,小姨就不会死。
所以,姥姥不许我叫他姨父。
除了我,我们全家人都痛恨叔叔。
因此,至今我一直叫他叔叔。
也许是小姨的过世严重地刺激了姥姥的精神和身体,我在姥姥家住了一年多之后,一个毫无预兆的凌晨,姥姥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
人是救了回来,但身体着实不能自理,姥爷除了照顾姥姥还要照顾我。
叔叔自打小姨过世就经常过来看望两位老人。
自从姥姥病了,姥爷就不许他再登门,声称姥姥的病全是被他给害的。
我以前不明白,他明知道来了也是挨骂,为什么还要来?
直到有一次,我趴在门后偷偷看到他站在小姨的屋子里发呆。他默默地凝望着桌子上小姨二十岁的遗像,面容肃穆而又沉痛,他眼中流露出来的哀戚竟使我感觉到连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凄楚悱恻的悲伤。
很久以后,当我上了学,偶然看到一个成语——欲哭无泪,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叔叔。我终于明白,它的意思并不是想哭却哭不出来,而是哀伤到已无法用痛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从那以后我不再讨厌他,虽然那时我还小,却下意识地认为每一个怀念小姨的人都是好人。
他向母亲提出要带我去他家里住一段时间,并再三声明,会好好对我,直到母亲的家里人愿意接受我,再把我送回来。
他几次登门,母亲被他的诚意所打动,考虑到两位老人的身体状况,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
但姥爷却死活不同意,认为他就是个丧门星,克死了女儿,又克病了姥姥,谁知道还会不会把灾难带给我。
叔叔知道姥爷固执,就没再坚持。
但两个月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姥爷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我那时正在幼儿园等着他来接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小朋友们全被接走了他也没来。老师往母亲家里打电话,母亲觉得不对劲,放下电话就往姥姥家里跑。
进了家门一看,姥姥躺在床上一边挣扎一边张着嘴吱吱呀呀不知说些什么,而姥爷则趴在她的旁边一动不动。
姥爷是昏迷了,耽误的时间太长,已经由高烧转成了肺炎。
叔叔是从医院里把我接走的。
跟着他离开的那天,母亲哭着对我说:“珊珊,等着妈妈,妈妈一定会去接你!”
叔叔摸着我的头郑重地对我说:“等你姥爷的病好了,我们再回来。”
有时候,人们不得不说一些善意的谎言,因为这谎言,很有可能会是止渴的梅子,如果没有这个梅子,人们不见得就会渴死,却会失去前进的勇气。
叔叔把我带回家的那天晚上,先领我去饭店吃了顿饭,又把我带到百货商店里买了好多衣服和学习用品。
对任何一个到陌生环境里生活的孩子来说,唯一能够抵制害怕与恐惧的就是希望。而我就是带着会被母亲接走的希望住进郑家的。
郑家虽然不大,却很讲究。
茶几上摆放着一盘鲜艳的水果,沙发的大靠背上垫着洁白的蕾丝大方巾,就连小方桌的电话都用绣花的锦帕盖着,家里是整齐又干净。
房子是三室两厅的格局,由于是一楼,前面还带了个小院子。
叔叔的父母都在市政府工作,父亲还是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
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弟弟在上中学,姐姐在酒店工作还没有出嫁。
家里人都不在,叔叔把买回来的东西搁在茶几旁,然后拉着我去他的房间看看。
他的房间并不在屋里而是在院子里,这让我感到很奇怪。
后来他告诉我,原本是跟弟弟一起住的,只是弟弟大了,要有自己的学习空间,他便搬到了小院自家搭建的平房里居住。
小院里虽然搭建了两间平房,但院子足够大,还有多余的空地用来种树和种花。
叔叔打开平房东边的一个门,一面牵我进去一面说,“这屋里冬天没有暖气,今天晚上你先住在这儿,等明天让阿姨带你到有暖气的屋子里住。”
“不好。”我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叔叔一愣,半晌没说话。
他放开我的手,走到衣柜前拿出一床被子麻利地铺好,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个电热毯铺在床褥上。
他坐在床上把我抱在怀里问:“冷不冷?”
“不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说:“珊珊,现在不冷不等于以后不冷,你看,阿姨屋子里有暖气,到了冬天在屋里写作业就不会冻到手,你要是住这里,生病发烧要吃药还要打针,你愿意吗?”
我当然不愿意,立刻摇了摇头。
他笑了,“阿姨跟叔叔一样,会对你很好的,你以后跟阿姨一起住好吗?”
我不想跟不认识的人一起住,可是我又真的怕冷,于是我说:“那我和叔叔一起去带暖气的屋子里住不行吗?”
叔叔哭笑不得,他换了个更亲切的口吻说:“珊珊,你是女孩子,叔叔是男的,我们不能住在一起。”
那时候的我虽然将近六岁,却对男女性别的意识很朦胧。
幼儿园的老师没有教过男孩儿和女孩儿区别,连上厕所和睡觉都是一起的,虽然有时候会觉得不对劲,但从未有什么超前意识。
今天突然听叔叔这么说,我感到很疑惑。
比如我的好朋友南南常说,晚上她的爸爸妈妈搂着她一起睡,她说的时候我还很羡慕。那如果她的爸爸是男的,那是不是说,我也可以和叔叔一起睡?
于是我说:“叔叔做我的爸爸,我们就可以一起睡了。”
叔叔听到这句话生生地怔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说:“叔叔也很想做你的爸爸,但你妈妈已经给你找了一个爸爸了。”
“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吗?”
我一直记得母亲第一次领着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到姥姥家的情景,他从头到尾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母亲却一个劲儿地教唆我叫他爸爸,直到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被姥姥赶了出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一次。
叔叔见我一直撅着嘴,就问:“你不喜欢他吗?”
“不喜欢,因为他也不喜欢我。”我低声说。
叔叔搂紧了我,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几个人的脚步声乱作一团,紧接着,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率先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相继跟着一个烫着卷发的二十多岁女子和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子。
“志远,这小孩儿是谁?”二十多岁的女子一进来就盯着我问。
“是黄娟的外甥女。”叔叔站起来说。
“什么?”前面的中年女人猛地惊叫了一声。
我仔细观察,发现她和叔叔长得很像。
“你发什么神经!”二十多岁的女人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喝问叔叔:“她是没爸还是没妈?你把她带回来什么意思?”
“她家里有两位病人,她母亲刚刚改嫁,等过一阵子,她母亲就会来接她。”叔叔很平静地回答。
“过一阵子?是多久?”
“这个时间未定,姐姐,我想这段时间,让她跟你住一个房间。”
“不行!”他姐姐摆了摆手,一副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模样,“你马上把她送走,我不可能替你带孩子。”
“是啊,志远,”中年女人站过来劝道,“黄娟已经去了,你对她有愧我们都知道,但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要照顾他们家里人一辈子,你不姓黄,你没这个义务!”
“不!我有!”叔叔斩钉截铁地说,可能是有些激动,面色隐隐泛红,“妈,如果不是因为我,黄娟压根儿不会死。”
“算了吧你!” 他姐姐叉着腰瞪圆了眼睛犀利地数落叔叔,“你同学都说了,黄娟她是自己掉下去的,根本不干你的事!整天为这个女人失魂落魄,我看你真该去医院看看了!”
“志远,你不能这样!”他妈妈继续苦口婆心,“你以后难道不结婚不生孩子了?你整天带着她,这要让人看见了该怎么说你!该怎么说你父亲!”说到最后明显有些生气了。
“妈,我不会……”
“行了!”站在最后的中年男子突然打断了叔叔的话,“这么晚了,都洗洗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完,他头也不回离开了屋子。
他姐姐一看那中年男人走了,放下话说:“反正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吧!”径自离去了。
他妈妈虽然还想说什么,却被叔叔浑身冷冽的气场给震住了,张了张嘴,又瞥了我一眼,不甘心地转身离开了屋子。
空气里还残留着叔叔那位姐姐留下的香水味儿,很浓烈,很刺鼻,我好像这会儿才闻到,莫名地打了几个喷嚏。
叔叔低下头看了看我,说:“我带你去洗洗,咱们早点睡吧。”
“叔叔,我不喜欢那个阿姨,我不要和她睡。”
“好,不和她睡,跟叔叔一起睡。”
叔叔领着我穿过客厅去洗手间洗漱,经过一个卧室的时候,我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叔叔为了不让我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拉着我疾步进了洗手间并快速关上了门。
他弯下腰盯着我的眼睛道:“珊珊,从今天开始,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只听叔叔一个人的话,你能做到吗?”
“为什么?”我不明白。
“不为什么,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我点点头,说实话我不喜欢他的家人,也不想听他们的话。
临睡前,我问叔叔:“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
“很快的,只要珊珊乖乖听话,叔叔保证,会让你妈妈早点来接你。”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还要在他们家住上将近一年那么久,我只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母亲到来的那一天。
半夜里,叔叔醒了一次,他发现我把被子蹬开了就把我搂在怀里睡。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了父亲的形象,那天晚上我却做了个梦,一个关于父亲的梦,很真实,我很高兴。
第二天是星期天,叔叔带我去动物园看大老虎。
我曾经告诉他,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大老虎。
还记得他当时问我,为什么喜欢大老虎呀?我说,大老虎能吃掉小白兔;他又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小白兔?我说,小白兔被大老虎吃掉就死了,我不要死。
其实,我那时候哪里懂得什么死不死的,只知道死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情。譬如说,我母亲告诉我,父亲去外地打工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至于到底多长时间,她连问都不让我问。
小白兔被会大老虎吃掉,所以我不喜欢。
这不正是我们经常说的弱肉强食吗?
这么看来,在我还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已经知道,人最要紧的是要保证活下去。
一整天,我看了大老虎,骑了转转马,还坐了碰碰车。叔叔给我买了个好大的气球,回来的路上我拿着气球笑了一路。
小孩子的快乐总是能很轻易地获得。
叔叔也很高兴,从前,我仿佛很少见他笑过,但那天他看着我一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