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林有木兮木有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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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菡萏接天无穷极，蝉声一夜濡凉席，月明天际水中嬉。
玳瑁流苏着寸髻，明眸皓齿雪冰肌，相思难诉愁肠意。
——寄调《浣溪沙》
我端着收拾完毕的残羹剩饭退出懿梅堂，与钱谦益先生打了个照面，屈膝行礼后便匆匆退下了。
将手中碗碟交予厨房不知名的长工后，闲庭信步竟走到了子衿园。一阵嬉笑声传来，我不由走进。里头珠帘掀起传来一串叮咚，原是陈子龙带着宋辕文来到这里串门子来了。
我屈膝欲行礼，宋辕文小大人似的扶住我的胳膊：“杨爱姐姐，以后私下就别行什么虚头八脑的礼，一来二去的，怪麻烦的。”
我站起来，目光迟疑地望着陈子龙。
他眉间一蹙说：“辕文，丫头该行的礼还是不能省，这毕竟是在丞相府，我俩亦是这府上的客人，而且若是被下人们看见我们同杨爱如此交情，恐怕杨爱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宋辕文半是懊恼半是焦急地：“师傅说的极是，是辕文一时鲁莽。”
我温声轻咳：“今儿老太太赐名，以后我就叫做影怜了。”
陈子龙眼睛一亮：“劳姑娘还记得。”
我低下头小声咕哝：“有心自会记得。”
大家好像没听清，纷纷向我投来询问的眼光，我一惊忙说：“今日我们四人正好得空，不如来玩个游戏可好？”
“好啊，我正无聊着没事情做。”佳瑶惊呼，旋即又恍悟似的，矜持却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我环顾周遭，一会儿说：“即是在‘子衿园’，何不玩些有韵致的游戏？不如如此大家看可好，我这儿有绣着‘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的帕子各一张，待会儿我们各抽一张，抽到梅的人为抽到兰的人诵诗吧。”
“好主意，就如此。”宋辕文击掌。
第一轮，梅佳瑶抽中了梅，宋辕文抽中了兰，陈子龙抽中了竹，我抽中了菊。
梅佳瑶怔怔地，带着些许羞涩地吟咏：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宋辕文有些忸怩，我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
第二轮打开帕子，宋辕文是梅，我是兰，陈子龙依然是竹，梅佳瑶是菊。宋辕文不假思索地双目直视我唱：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的声音虽处在变声阶段却丝毫不显粗嘎，反而高亢中带着浑厚。陈子龙看着他眼中水波不兴，梅佳瑶低着头将帕子攥在手心。我忙说：“原以为宋公子把我当作朋友，没曾想对我竟是这样敷衍了事，身在子衿园就唱《子衿》，早知道就把这帕子让给佳瑶得了。”
梅佳瑶抬头一笑，宋辕文并不作声。
第三轮抽时被我抽中了梅，陈子龙抽了那张被佳瑶攥得皱巴巴的兰，宋辕文欲抢而无所得最终抽中了菊，最后梅佳瑶毫无悬念地打开绣了竹的帕子。
我心中一震，不敢表露出来，也学着宋辕文的样子嘤嘤唱起：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今夕何夕兮，得见君子。
今夕何夕兮，得见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唱着，不知觉脚下随着舞了起来，一曲歌毕，园中俱寂，良久园外传来掌声，周大人竟同钱大人一起来了。
我与佳瑶跪下，陈子龙和宋辕文拱手行礼。
“免礼，”周大人捋捋胡须，“影怜你方才所唱之歌是为何故？”
我上前一步：“只是闲暇玩闹罢了。”
周大人淡淡一笑：“哦？你与佳瑶初到我府，竟然此等清闲，怕是明日要多给你们找些事情做了。”
我与佳瑶相视皱眉答：“是，谢周大人。”
周大人戏谑地看了钱谦益先生一眼，钱大人笑说：“周丞相是唬你们的，刚才姑娘唱的歌舞着实动人，牧斋不由回想唐朝杨贵妃的美态啊。”
周大人坐定：“是啊，‘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间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恹弹吹声逦迤。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螾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唐人白居易彼时所作之诗，定是早知今日有我家杨影怜！”
我屈膝致谢，并无他言。
望着青丝白发两人坐谈开怀，其他人只有沉默。
陈子龙行礼说：“周大人、牧斋先生，今日带辕文已出门许久，我二人先行回去了。”
周大人笑了一声：“如此着急作甚？陈大人家有河东狮，想必也不会那样归心似箭，辕文既然喜欢同犬子一同念书，留下来也无不可。”
宋辕文恭恭敬敬地：“多谢周丞相美意，可是天色已晚，辕文明日再来拜见丞相。”
周大人摸摸辕文的头，点头许可了。待他们走后说又视我们不见地对钱大人说：“老夫记得上次你我对弈还未分出胜负，怎么样？今日得闲再杀两盘？”
钱大人拱拱手：“一切听大人的。”
周大人笑着：“佳瑶，备棋！对了，影怜，太夫人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你若是没什么事，便也在这伺候着。”
我诺声道：“是，我去给两位大人沏茶。”
天渐渐暗了，可他们兴致极高，一快四慢的打更声传来，已是五更天色。我侧立一旁，看着二人不分伯仲的精彩厮杀，也是困意全无。相反佳瑶因为不会围棋，只得在旁边硬撑着，一脸倦色。
第一声鸡鸣响起，天闷闷透着灰，周大人仿似惊觉：“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影怜，快帮我看看战绩如何？”
我细细数弄盘上妻子：“恭喜周大人，您胜出了整一子。”
周丞相似笑非笑地：“承让，承让。老夫年事已高，将来还是看你们年轻人的喽！牧斋棋艺超群，步步紧逼得老夫招架不得啊。”
钱大人笑着：“怎么会？丞相赢了此局难道还要揶揄牧斋不成？”
周丞相指了指他：“你这……对了，今日就在我府上住下吧，影怜，服侍牧斋先生就寝。佳瑶，我们也回去。”
“是”我和佳瑶提起精神应着。
我伺候着钱大人沐浴更衣直至就寝，回懿梅堂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春蕊、夏蓝和秋飒都已经开始了晨起的打扫，见我荷露而归，眼神中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不耐烦。
老太太年岁大了，睡得很浅，我干脆径直入了老太太房间，不一会儿她便醒来，我已备好漱口净脸的水了。春蕊端来早点，老太太吃着甚是喜欢，便说：“影怜，我看你面色差得很，可是刚来不习惯？还是昨晚睡不安生？来来来，小可怜劲儿，你也吃点。”
我心想，这下可大事不好，连忙在夏蓝想说话前说：“回老太太话，奴婢不敢，昨夜大人命我服侍他与钱大人下棋，这才……”
“这混账老小子！好了，既然你也累了，回去补个觉吧，她们三个在这就够了。”
“回老太太话，影怜不累。”
“呵呵，好，好。那我们出去走走。”老太太一手执拐，另一手搭在我的手上，我被其他三人瞪得不敢抬起头来。
老太太手腕上的玉镯触到我的皮肤，冰冰凉凉的，使我霎是清醒，莲花开得正盛，透着荷叶，我却恍惚看见两个身影，继而又不见了。我与老太太沿着小径走，一大早的风并不夹带暑气，炎炎夏日，沁爽宜人得紧，走着走着，竟真的迎面撞上陈子龙与宋辕文，二人一同道：“给太夫人请安。”宋辕文对我一笑，而我心心念念的陈子龙却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你懂得那首歌了吗？多少个日夜我学着唱，学着为它配上舞步，我想，有一天听不见我声音的嘶哑，看不见我脚上的茧结，只是欣赏一曲天籁，感叹一出舞蹈。可是，没想到你的反应竟是这样的，是认为我用了一首不恰当的诗歌敷衍了你吗？然而那字字句句就是数年来我做梦也想的心声啊！我已将所有的努力与勇气都投给了那首歌曲，你不再理我，我也没有存货可以继续下去。
老太太同他们的寒暄我听不见，耳畔“嗡嗡”地，在周围没了声息后木木搀着老太太继续散步。周府，好大，好长，好像永远无法走到尽头。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林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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