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袁玮

7、庭院深深深几许

　　词曰：
　　暮晓阑干独倚断。庭院深深，红日春风暖。一簇旧梅添懿范，垂杨柳下丝绦半。
　　我欲乘风行远去。触目红霞，曼曼腰肢软。再遇韶华星璀璨，君言万两金不换。
　　——寄调《蝶恋花》

　　记忆里的归家院从来没有放过鞭炮，即使是女子出嫁，也不过趁着半夜就匆匆接走了事。可是今天，是我和梅佳瑶进周府的日子，火光盈天，各房的姐姐妹妹们把这几天用麻茎与红纸制的鞭炮，燃放得绵绵无绝。大红的鞭炮、大红的衣，大红的灯笼照得每个人都成了红色。对于归家院来说，这是比成婚更重要的喜事，从烟花之地走出尚未出阁的女孩子，将来的人生就与既定的宿命大不相同了。

　　远处马蹄声“嘚嘚”传来，陈子龙居右，宋玉栐居左，二人开道，梨花香车紧跟在后。不一会儿，停在街口，一个穿着粗布衫子的小厮碎步跑来牵起我的手，我曲一曲膝，和他四目相对。他趁人不备朝我出了个怪相，我先是一惊，随后无奈笑了起来。与此同时，站在我身旁的佳瑶也瞧见了他，顿时满面绯红，我和小厮不约而同地向佳瑶使了个眼色，不疾不徐上了马车。

　　“宋公子，你这般是又想作甚？”我戏谑又带着几分试探地发问。

　　“杨爱姐姐，你别笑话我，今日来接二位姐姐，一则是为上次的唐突道歉，二则是太想念姐姐了。老爷不知道这件事，二位姐姐切莫声张啊。”

　　我促狭地笑了笑，作出张口欲喊的动作，梅佳瑶急忙扑过来捂住我的嘴，顺着马车颠簸，她“咕咚”坐在了地上。一截硬梆梆的东西从她的袖口滑落，她急急使身子先着地，护住了它。我定睛一看，那是个玉连环！和我的一模一样的玉连环，那是……娘的玉连环！“姑娘们没事吧？”马车停了下来，宋玉栐掀开梅花纱帐，看见宋辕文的瞬间有些惊愕，随即脸上又如一切未曾发生般镇定。

　　“疼死了……”佳瑶小声嘀咕。

　　我抬高音量：“有劳宋大人费心，马车行驶，难免颠簸，望宋大人也万事小心，我与佳瑶本是粗鄙之人，您肯屈身看望，与我们姐妹而言已是天大的荣幸了。”

　　他颔首，飞身上马。

　　一路下了马车上了船，终于到达周府。

　　这是个比归家院大了好几倍的所在，可是处处却没有归家院的热闹。四处甄选来的婢女陆陆续续乘车而来，虽然马车密密匝匝，府内原有的下人也通通一字排在门外迎接，但人气终是不过尔尔，丞相乞骸骨，亦终归是虎落平阳。

　　我看着佳瑶，她眼睛里溢出了笑，宋辕文向父亲认错早已不知去向。这一刻，我感觉佳瑶是多么幸福，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即使有悲惨的经历，却也比我富有得太多……

　　“二位姑娘，我叫江河海，你们可以叫我江总管，二位先跟我来到住处歇息歇息，一会儿，可就该做事了。”一个四十岁模样的男子说。

　　“是，多谢江总管。”我与佳瑶异口同声。

　　我们住的地方叫做“子衿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看起来丝毫不像只是婢女住的地方。心中不由感叹：周老丞相真是一位雅士！

　　趁着佳瑶去洗漱，我忙打开她的箱箧，想寻玉连环细看，不料却一无所获。正在此时，周老太太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园子，尚未见人，就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杨爱是住在此吗？”

　　我连忙出门迎接，磕头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小江给你分配处所没有？”

　　“回老太太，奴婢刚到此处，还不曾分配。”

　　“如此甚好，甚好！我看你聪明伶俐，若是不嫌我一把老骨头，可愿意来我‘懿梅堂’当差？”

　　“承蒙老太太厚爱，杨爱自是再欢喜不过了。”

　　“太好了，快起来，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我这把老骨头全得靠你帮衬着。”

　　“谢老太太，老太太言重了，您老老当益壮，声似洪钟，杨爱羡慕极了呢。”

　　“嗨，你瞧你左一个老太太，右一个老太太，我虽是年纪大了，但也没那么显老吧。”

　　“太夫人恕罪，我只是……只是觉得叫老太太很亲切，我从来没见过祖母，看见您给了我祖母的感觉……我……”

　　“好啦，没关系，那你就叫我老太太好了，之前你说你有一个小字‘影怜’是吗？”

　　“是，回老太太，正是。”

　　“那这样吧，在这里你就更名叫做‘影怜’吧，杨爱终归是烟花之地的名字，正好你明年就岁至及笄，现在提前称呼，你也好适应适应。”

　　“是，影怜谢过老太太。”

　　“还愣着干什么，跟我来懿梅堂吧。”

　　“是。”我一步三顾地随她走了，梅佳瑶的秘密还在等我解开。

　　一入懿梅堂，一股韩魏公浓梅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使我周身一震。余光扫视，房中每个墙角都悬挂两个鎏金香球，许是周老太太年岁大了，常年喝药房内气味难闻，才制得如此浓郁的熏香，怕是被人看轻。我扶着周老太太的手下意识稳了很多，她好像了解似的，反握紧了我的手。

　　伺候老太太入座，我以木清露为其按摩，不一会儿，细微鼾声响起，老太太嘴角还挂着笑容。

　　懿梅堂原先的女婢有三个，分别是春蕊、夏蓝和秋飒，老太太没有给我赐名已经显得我与众不同，因此她们看我的眼光也是眼白较多了。

　　春蕊和夏蓝分立两侧为老太太打扇，秋熠在院内的荷塘剥莲子，我抹了木清露的手依然规律地在老太太的太阳穴上打着旋儿……

　　原来平静地日子就是这样，这一瞬间，可以不去想子衿园潜存的危险，可以不去想陈子龙优雅的长衫，只是伴着蝉鸣，听着水声，只是岁月静好，流年安稳。

　　庭院深深，如果时间可以停驻，我愿永远活在着这一刻，世间纷繁，与我无关。

　　“奴婢秋飒给周大人请安。”

　　“免礼。”周丞相穿着玄色便袍径直走来。

　　一屋众婢急忙跪下，他置若罔闻，弯腰扶我起来。天哪，我心充满不祥的预感，只是周大人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听说母亲许你叫做杨影怜了可是？”

　　我咬一咬嘴唇，恭敬地回答：“回周大人，正是。”

　　“老夫晚了一步啊，影怜，你好生伺候着太夫人，在这懿梅堂有什么不痛快都告诉江河海，叫他帮衬着你。对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叫……那个女孩分到哪里了？”

　　“回周大人，梅佳瑶妹妹还没有被领走，尚在子衿园等待。”

　　“她也住子衿园？江河海这厮，我早吩咐让他给你寻个清静地，怎么倒成了两人同住了。”

　　“谢周大人好意，影怜受宠若惊，请您莫要责怪江管家，梅佳瑶与我同是归家院的女儿，本就亲昵，住在一起更是方便了许多。”

　　“嗯，说得也有道理，那不如就让她到我的寿正堂服侍吧，差事不累，你有空好来找她叙叙旧。”

　　我的双目盯着衣襟，跪下磕头，闷闷地说：“是，谢周大人。”

　　“儿子，你来了，”周老太太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这通通跪一地是什么意思？是嫌我这老太婆？”

　　周大人眉间隐隐含倦，毕恭毕敬地说：“儿子不敢，只是同影怜问问日常事宜。”

　　周老太太随手拿起几上的燕窝舀了两口：“问什么？嘱咐我的贴身侍婢给我下毒？”

　　看着周道登眉间沁出了汗，我旋即重重朝老太太磕头：“奴婢知错，大人此番只是嘱咐奴婢天气渐热，要随时给太夫人准备好新鲜的瓜果，缝制凉爽的纱衣。”
　　周老太太眯了眯凤眼，笑意愈浓，丹唇未启。

　　良久，她不怒自威地说：“好了，都起来吧，儿子，今天可愿留在懿梅堂吃一顿粗饭？”

　　周道登点头：“难得母亲有如此雅兴，儿子就恭敬不如从命。”

　　周老太太眸中一动：“平时丫头们做的菜千篇一律，好容易今天进了新人，影怜，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我提起群袂：“影怜愿意一试，若是口味不好，还望太夫人和周大人原谅，也希望三位姐姐能教一教我。”

　　当我从庖厨走出来时，清晰地感觉到所有的期待。我款款地：“第一道菜‘涉江采芙蓉’请二位品尝。”

　　“不就是藕粉圆？”夏蓝小声嘀咕。

　　我谦谦一笑：“夏蓝姐姐说的对，正是藕粉圆，藕为莲之子，清塘引水下藕根
　　，春风带露沾侬身 。太夫人和大人常吃山珍海味，偶尔品尝清热凉血的莲藕，是再清爽不过了，但是一颗足矣，多了反而感到甜腻，还请二位再来品尝第二道菜吧。”

　　夏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瘪瘪嘴看着秋熠。

　　“这第二道菜名叫‘兰泽多芳草’，正如二位所见，这亦不过是海带紫菜汤罢了。影怜常听来自海边的人说，这‘兰泽多芳草’常吃可以长生不老，既不生病，也能常驻容颜呢。”

　　周老太太赞许地点点头。

　　“第三道菜是‘采之欲遗谁’，说实话，这道菜可是难煞了我，于是只好用萝卜干、腊肉粒、胡瓜丁、毛豆米配上鸡蛋炒炒米饭，如此大杂烩可真是摸不着头脑，不知该‘遗谁’了！不过好在十分可口，颜色也漂亮得紧，营养自不消说。”

　　秋飒低着头捂住嘴偷笑。

　　“接下来是第四道菜‘所思在远道’，我将尼波罗国传来的菠菜同柰果、西域哈密甘瓜及羊奶搅拌而成。饭后食用最为适宜，只是下面还有四道，若是老太太和大人喜欢，那么影怜留一个悬念，下回再做。”我福了福，看着他们的笑容，心中暗暗兴奋。

　　“饮食吃的就是一个兴致，影怜所做虽是家常便饭，但是却质洁高淡。传说太祖皇帝少时所食‘珍珠翡翠白玉汤’亦是这个道理。”周丞相捋捋胡须，泰然地说。

　　我莞尔一笑：“谢大人谬赞，影怜是厨艺不佳才使了这样的小聪明，今后影怜定当潜心学厨，不负大人厚望！”

　　周丞相舀了一勺羊奶，点点头：“牧斋，你在门外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