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依旧》丶蝉衣

3、苏羡

　　祁连大殿中，六长老恭敬地站着，身旁带着刚收下的小徒弟，而其他弟子们则站得更远一些。掌门闭关十年，入世五年，许多新近的弟子都不曾见过他，不过他本来甚少出现，就连几位长老都是有要事才能得一见。汲无本以为他这个正经的师兄还是和往常一样，直接回到琉璃殿静养，所以都打算回去睡上一觉了，谁知突然传音吩咐，让众弟子前去大殿，这下汲无只能摇头苦笑，可怜那被扼杀掉的想法。
　　“掌门师兄老是做一些让人心疼的事，受不住了受不住了。”
　　“收起那些抱怨，在殿前该有的威严还是要有的。”
　　“假正经。”汲无叉腰，不屑地白了沐允一眼，虽然与他说话的是汲卿。
　　“师叔，师父欺负了你，别老拿我出气好么？”沐允泪眼朦胧，极为可怜，“好歹我也是个长老，师叔给些面子可好？”
　　“好。”汲无点头，顺带一句，“回去算账。”
　　“掌门师叔到了，师叔还是歇一歇吧。”沐鸯蹙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汲无别再继续胡闹下去。心里却捏了一把冷汗，这几个师叔都不是好惹的，虽然看上去汲无没心没肺，但记仇得很，现在突然掌门又冒出来了，当真是要折磨死他们这些后辈了呀。
　　“你们到得挺快。”声音落下，四周泛着的淡淡白光中，逐渐清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绝美的容颜透着清冷，痴醉了众生。而他与生俱来的威严亦不由让人望而却步，不敢亵渎。但很快，他人的目光被白衣男子身旁的小女孩吸引了去。只见她穿着又破又脏的粗布衣衫，颤颤巍巍地躲在男子后面，紧抿着唇瓣，一双大眼睛带着恐惧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小孩是谁啊？怎么跟在掌门身边？”
　　“真是又臭又脏。”
　　听到议论自己的声音，木头更害怕了，紧紧揪着她师父的衣衫，小掌心里全是冷汗。心里想的全是怎么找个地缝钻了。兀地，额头吃疼，木头立马回过神来，伸出小手轻轻揉着，继而有些埋怨地看向师父，“疼…”
　　“苏木。”
　　“恩。”
　　“你方才走神了。”
　　走神了就要打人么？坏师父。想着，额头又疼了一下，木头那埋怨的眼神随即转变成了说不出道不尽的委屈。
　　“不许说为师坏话。”
　　谁敢说啊，只是想了想…
　　“也不准想。”
　　好厉害！居然能猜到！小孩儿便是如此，心情变得特快，此刻的木头又成了她师父的崇拜者，全然忘了方才被打一事。不过这样的变化，让白衣男子很是满意。
　　“师弟，你这是做什么？”汲卿走出两步，沉下脸色问道：“这女孩不能入我祁连，你快快让她离开吧。”
　　“离开？”
　　“汲卿既然这样说了，定是有他的道理。”汲骅是众人的师兄，算是当下最老的一辈，谨言慎行，考虑颇多，立场最为客观，所以只要他开口，都不会有太大异议，“不过，还是应该给这女孩说说，究竟是如何不允了。”
　　“不，不。”木头连连头，怎么也不要他当面说出来，这么多人，要是知道了自己舞弊，多难堪啊，“叔叔…我不拜师了…”
　　“恩？”白衣男子轻哼，伸手往木头额上去了，还好木头及时反应过来，赶紧抱住他的手，乖乖认错，“师父别打，别打。”
　　“师父？”汲无瞪大双眼，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你…你叫他师父？”语毕，未有等当事二人回答，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师兄，你…你太…不愧是师兄，跟我看中了同一个人！好样的！”
　　“汲无！”汲卿当下喝住，狠狠瞪了他一眼，继而脸色再变，“这女娃寻人舞弊，才到了仙山，而且命带不详，与我祁连来说，就是个祸害。”
　　“师父…”木头看了看白衣男子，见他沉默不语，好像很为难的样子，便又朝着殿中的长老看去，然后缓缓跪下，“木头不求拜师，只求神仙救木头的朋友一命。”
　　“好说好说。”
　　“汲无！退下！”
　　“师叔，少说两句吧。”沐允给汲无递了个眼色，将他拖了过来，轻声道：“师父正在气头上，您还是别再说了。”
　　“那张臭脸，我还不爱看呢。”说罢，龇着牙背过身去，果然不再看众人。
　　“掌门师叔，汲卿师叔说的不错，咱们摆下阵法便是要看孩子的毅力。若只是不祥之人，我想汲卿师叔还是不会拒之门外的。”
　　“师祖，木头虽然舞弊，可是天真善良，况且她只是想要救朋友。”段灵哭着跪下，替木头求着情，“如果真的要赶木头下山，还请师祖跟木头去一趟山脚吧。”
　　“顷悦，快起来。”虞慈担忧地看了一眼沐鸯，生怕师父会因为此事牵扯到自己的徒儿，虽然不是真心收下，但心里总有股当师父就该庇护的念头。
　　“汲卿，你且看看这丫头的朋友。”汲骅后退一步，看掌门的样子应该是不肯放她走的，所以主动示弱，“如果是实话，便让沐鸯走一趟吧。”
　　“苏木，起来。”
　　“师父…”
　　“为师让你起来。”
　　“可是…”木头畏惧汲卿，根本不敢动，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不听话了吗？”白衣男子浅笑，犹如雪山之上那最美的雪莲，美到了极致，“额头不疼了吗？”
　　“不…”木头小心地看了一眼汲卿，再道：“疼…”
　　“看来是不疼了。”说罢，伸手过去，看木头有意要躲开，又笑道：“为师又不打你，怕什么。”
　　谁知道会不会打，师父那么坏。
　　“疼…”又是一指袭来，木头不甘心，呶呶嘴，“师父…说不打的。”
　　“你说为师坏话了。”
　　“哪有。”
　　“心里有。”
　　自知理亏，木头不再多言，老老实实地认栽。
　　“师弟，别浪费时间了，快让她离开吧。”
　　“师兄，怕是晚了。”白衣男子说着，拂袖而过，一阵清风扑向木头，顺势撩起了她额前的碎发，只见脏脏的小脸儿上，那枚小小的金印淡淡发着光，随后又被落下的头发遮挡住，暂时隐去了光辉。
　　“苏羡，你！”
　　“呀，先斩后奏！果然是师兄。”
　　“师叔你不是不看吗？”沐允提醒道。
　　“不看不看，小气鬼！”言尽，立马转身，弄得一些离得近的弟子很是无语。
　　“朱砂印都授了，岂有收回的道理。”
　　“苏羡，你可知她身边有个什么东西？”
　　“孤魂野鬼，无伤大雅。”
　　“你当真连师兄的话也不听了？你要是收了她，必定要遭大难！”汲卿气急，脸色铁青，那双眼睛恨不得杀了面前的小女孩。
　　“我是掌门。”
　　这话一出，殿中的人已经没有疑惑了。其实当年许多人入山的时候，也暗中有人相助，却也没有现在这样的阻挠，顶多训斥两句便罢了，所以都不太明白汲卿为何这般反对。
　　“若无异议，我便带她回去了。”
　　“哼，掌门好气魄，我还能有异议吗？”汲卿冷哼一声，甩袖而去。沐允见状，也拉着脸色不大好的何皖西跟着离开了。
　　“苏木，门号沐头。”
　　“噗，哈哈哈哈…”走了汲卿，汲无大胆了许多，三两步跑到木头面前，捏着她的脸蛋儿，笑道：“搞了半天，还是木头，你真是个木头啊。”
　　“恩，别捏坏了。”白衣男子皱眉，有一些不满，淡淡提醒了这么一句，接着施了个咒，点住了汲无，牵起木头的手准备回琉璃殿。
　　“师父，山花她…”
　　白衣男子未有回头，只是在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说道：“沐鸯，即刻下山。”
　　琉璃殿位于祁连仙山一处幽僻的地方，四周施了结界，摆了阵法，就连六位长老也得忙上好一阵才能进入，不过通常是还没忙完，掌门便来了。所以这琉璃殿到底是什么样子，还处于传说之中。
　　很荣幸，木头能够看到这一切。
　　其实，琉璃殿普通至极，完全没有仙山上的繁华，倒是像了一些城中，几间屋子围起来的小四合院。不过屋后的景色却是极美极美的，湖光山色，青草悠悠，再环绕着淡淡的白雾，这完全是木头理想的世外桃源。
　　“让师兄替你拿套新衣裳，以后有事就找你师兄，师兄会教你一些吐纳之法，若是饿了也可找你师兄…”白衣男子喋喋不休，一直说个没完。木头也是越听越奇怪，遂贸贸然打断了他，问道：“师父，你要偷懒吗？”
　　“咳…”显然，一语中的，可是白衣男子面上仍然淡定镇静，“你师兄一直在为师跟前念叨寂寞，所以为师得让你过去陪陪师兄。”
　　“哦。”
　　“左边的房间是你师兄的，去找他吧。”
　　“师父，那个…”木头挠头，想了想说道：“师父的名字是苏羡吗？师父也把门号和师兄的名字告诉我吧。”
　　“你的灵识倒是不错。”他点头称赞，“你师叔唤了我一次你便记得，看来要你背经文不是难事了。”
　　“木头是过目不忘。”
　　“为师知晓了。”然后一一回答她的问题，“你大师兄比你早入门两百来年，可惜渡劫失败了，你大可不管。至于你二师兄，如今也有八十五岁了，名唤罗单，门号沐禹。”
　　“木鱼…”
　　苏羡没管她心里所想，接着道出自己的门号，“为师与你那汲卿师叔乃同辈，先师赐号汲墨…”
　　“寂寞…”这下木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脑海里不停闪现着木鱼和木头，然后一个白衣男子坐在河边，拿着木头敲木鱼，甚是寂寞的样子。而等她回过神来时，苏羡早已不是去向，木头找了半天只好作罢，乖乖去房里给师兄问好了。
　　“师兄？”木头敲门，没有回应，连续再喊了两声，然后直接推开门进去了，却立马低头转身，心里大呼后悔。师兄…吗？怎么…不穿衣服…？
　　“进来吧。”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像苏羡那么干净，其中还透着一股不悦和怒气。木头叹气，虽然他应该是师兄无疑，可是心里跟看到汲卿一样害怕，到底要不要过去？
　　“师父的新徒弟？”
　　“是…”
　　“师父有什么交代？”男子不在意木头的恐惧，像平常一样做着该做的事，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衣衫递给她，“叫什么名字？”
　　“苏木。”木头小心地接过新衣服，再补了一句，“沐头。”
　　“恩，沐禹。”名唤沐禹的黑衣男子淡淡点了点头，又幻化出一本书仍在桌上，“拿去看吧，三日之后再过来。”
　　“哦。”
　　“旁边的屋子你随意选，饿了是没有吃的。”
　　额…木头的崇拜之意又开始滔滔不绝，师父能看懂她的心思，原来师兄也可以预知她想要告诉他的话，果然是师父的徒弟啊！然后默默下定决心，一定也要像师兄一样厉害！日后再有个徒儿过来，也好炫耀炫耀。
　　“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出去吧。”
　　“好。”木头应着，拿起桌上的书便要离开，不过似乎又想到了一些什么，再问道：“师兄是受伤了吗？刚刚…我…”
　　“不必多问，你忙你的去吧。”
　　“师父穿得是白衣，为什么师兄要穿黑衣呢？”木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新衣服，更为疑惑，“师兄给我的也是白衣呢。”
　　“祁连并未规定这些，你若是不喜欢，换一换也是可以的。”
　　木头想想也是，方才在大殿上那些师兄师姐和六位长老也都没怎么穿白衣，女子更多偏向粉色和鹅黄，男子偏向黯淡一些的颜色。
　　“书里有吐纳之法，以你的资质，不出半月，就能辟五谷了。”
　　“哦。”她不明白，但是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也不敢多问，怕惹烦了师兄。
　　连着好几天，木头都没有看到师父和师兄，仿佛这偌大的琉璃殿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管怎么大吼大叫都没用，于是她放弃了。
　　可是，好饿啊…
　　木头无奈，趴在树下连连打了几个滚，心里又开始抱怨师父和师兄。这辟谷是她看了书才明白的，原来就是不吃东西，若是早知道的话，就会拿师父的话来压着师兄了！好可怜啊，木头快饿死了！好想吃东西，好想吃甜瓜。甜瓜？木头一愣，有了主意。随即起身，往那林子的深处去了。山脚山顶，都是仙山，那么甜瓜肯定也有啦。
　　果然，走不到几百米，这地上到处散落着圆圆的甜瓜，木头大喜，连忙抱起一个亲了又亲，似是看了到亲人一般，随后犯愁了。这个…甜瓜怎么吃？她仔细想了想，逐渐失望起来，上次是木瓜帮她弄好的，现在木瓜不在了，甜瓜也吃不成了。
　　“哎，越来越瘦，好心痛。”
　　“木瓜！”听到熟悉的声音，木头感动得快哭了，原来，原来对自己最好的是木瓜，他才是真的生死之交啊！
　　“快吃吧，看得我的心好难过。”
　　“木瓜不难过，木头不会死的。”接过木瓜不知道怎么掰开的甜瓜，木头开心地吃了起来，满嘴都是口水，边说话还边流着，看得木瓜一阵胆寒。
　　“本以为送你上山可以喂得白白胖胖的，谁知越来越瘦。”木瓜仔细打量着，其实发现木头竟然是个漂亮的小女娃。干净的白衣服衬托着粉嫩粉嫩的小脸，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乌黑的头发盖住了额头，其余的长发分开，简单地扎在脑袋两侧，用白绳挽起，垂挂的两个铃铛跟着她的摇晃叮叮当当的，看着煞是可爱。
　　“木瓜，你可以随意上仙山吗？”
　　“恩。”
　　“跟你说啊，我拜了个好不得了的师父！好好看呢！”木头说完，当下做了对比，也不委婉，“比木瓜好看很多哟。”
　　“东药上仙岂是我能比得上的。”木瓜小声道，自地嘲讽一笑。
　　“但是木瓜和木头是最亲的人，木瓜一直都在帮木头，虽然说要吃了木头，但是不仅没吃，还送吃的来给木头吃。”说着，没忍住笑意，刚咬进嘴里的甜瓜喷了出去。木头一急，跳起来扑到木瓜身边，伸手就要去给他擦，怕脏了这白白的袍子，不料手一轻，竟然从木瓜身体穿了过去，紧接着自己的整个身子也过去了。
　　“木瓜…”
　　“你以为我真的进的来？”
　　“哦。”
　　“算了，你不懂，反正常人无法入得了苏羡的结界。”
　　“我懂我懂。”看木瓜正经的样子，木头恍然大悟，“王二哥说过，神仙的魂魄可以脱离身体，是不是木瓜这样啊？”
　　“大概。”
　　“木瓜会不会天天上来看我？”木头嘟着小嘴，满脸委屈，“这里都没人，我好无聊，而且那些师叔师伯们都好凶哦。灵姐姐也不来，真的好寂寞啊。”
　　“成仙自然要…”
　　“对了，你看过山花了吗？她身体好了吗？”木头又自顾自地开始问问题，还没完没了，“你有带甜瓜给她吃吗？山花会不会上山？”
　　“她很好。”木瓜笑了笑，“她说她等你下山看她。”
　　“哦。”
　　“我走了。”
　　“别…”木头想要留下他，可惜下一刻便消失不见了，空荡荡的琉璃殿，又只剩下木头一个人，还有这一地的甜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