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空伫立》郎雁非

13、第 13 章

　　婉莹店对面的咖啡店，若诗将自己窝在又大又松软的沙发里面，等着婉莹打佯。
　　林轩对她的求婚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体了，人人看到她都会流露出一番暧昧的笑意。
　　方才在婉莹的店里，就已经有四五个贵妇主动搭讪，问长问短，更有甚者已经暗示她是不是和林轩珠胎暗结，才会放弃郭家辉这样一等一的人才，和林轩这等条件一般般的人结亲。
　　以往从没人敢和若诗说这种混话，如今也算是长了见识，明白了什么谣言的流传速度和变异速度，还有那些太太们咬耳朵时可怖的眼神。
　　若诗索性到街上逛了逛，走的累了就在婉莹店对面的咖啡店喝咖啡，还自己一个平静。
　　街上人来人往，穿着形形色色。烫头发的太太坐在匆匆而行的黄包车上，旁边跟着要钱的小孩；剪着童花头的女学生穿着蓝色的阴士丹林布旗袍捧着生煎包悠闲地边走边吃；穿着西装梳着大背头的男子胳膊夹着报纸在等电车，小杂货店的店员点头哈腰地送客······
　　街上还有很多人在穿梭，景象多的教人数不过来。光是旗袍的花色就有几十种，有单色的，有印花的，有格子的；还有企鹅领的、凤仙领的、无领的 、水滴领的、竹叶领的 、马蹄领的。还有那些不同的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焦急的，有悠闲的，有尖刻的，还有苍老愁苦的。
　　若诗就隔着玻璃窗看着路上不断变化的景象，打发她的等候时间。
　　咖啡早已经凉透，忽而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惊醒了她；“林小姐一个人吗？”
　　是谁？若诗转过头，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眉眼和自己有些像，到底在哪里见过来着？
　　“不介意我坐这里吧?”来人说着一口好听的京片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唤了一杯咖啡。
　　“林小姐，等人吗？”来人不等若诗开口询问，主动出击。
　　“啊，是啊。”若诗礼貌地给了个微笑，想了一圈还是没有记起来人的名号。
　　虽然参加过不少宴会，但她从来就不对那些个所谓的贵妇名嫒上心。说实在的，既便她从不用心，自有大把的人在她眼前出现，她只需给个微笑即可。其余的，自有大哥和韩涛会应付。
　　“在等郭小姐吧，林小姐这几天可有空？”来人邀约。
　　“您有事？”银匙搅着凉透的咖啡，若诗礼貌回应。
　　“是这样，这周末我们有个慈善义卖，是捐给教会的。希望林小姐能来赏光。”一张鲜红的请柬推到咖啡碟边上。
　　“恩，谢谢您的邀请。”若诗扫了一眼请柬，颔首致谢。
　　“那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一步。”来人离了座。
　　看着她穿着银灰毛尼连衣裙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
　　“叮呤”门玲响起，银灰色身影错身和一个进门的女子点头示意。进门的女子还过礼之后，在若诗面前坐下。
　　“她找你作啥？”婉莹狐疑地开口，嫌恶地推开面前的咖啡。
　　“来邀请我参加一个活动。”若诗将请柬推到婉莹面前，唤侍者撤走咖啡，重新给婉莹点了蓝山咖啡。
　　修长的手指飞快地拆开信封，婉莹点点头；“恩，查尔斯神父的活动，还是要去的。”
　　“不过，怎么她也会参合在里面？”婉莹有些担心。
　　“大概寂寞吧，找些事情总好过一个人发呆。”银匙在新换的咖啡里面搅和，画出一个旋涡，深可见底。
　　“你知她是谁？”婉莹优雅地啜着咖啡，嗔怪道。
　　“闺名徐书亚，现在的韩太太。”若诗也端起咖啡杯小啜一口，语气平淡。
　　“你们见过？你还好吧！”婉莹紧张了起来。
　　“见过，我来上海的第一个宴会就见过她，和我长得有点像。”若诗放下咖啡杯。
　　上好的杯子和碟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同空渺的声音。
　　“我是不是该感到高兴？”

　　渐行渐远
　　礼拜六，天气晴朗，静安公园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早搭建好的木台上放了一把大大的方桌，桌上还置了一个拍卖行的铜锤。台子前，白色的小圆桌散落在一把把的大阳伞下，很有异国情调，颇得洋人的喜好。
　　参加义卖的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小圆桌旁，间或有侍应生到各桌添加酒水、小食，倒也逍遥。
　　婉莹和若诗的桌子就在那方桌前，来得稍有些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知道等会有没有让你感兴趣的东西？”若诗掂了一颗蜜饯给婉莹问道。
　　“无非是李家的发钗，张家的‘名画’，过过场子而已，你还真指望淘到宝啊！”婉莹难得地奚落。
　　“那你又何必来？”轻轻地揶揄一把，若诗笑着咽下蜜饯。
　　“因为是查尔斯神父的活动，与公与私都得来。”婉莹自有一番道理。
　　人，开始多了起来。
　　婉莹暗暗地看着若诗，见她神色自若地吃着零嘴，目光游弋在人群中，知她是在寻人，不禁暗自担心.
　　“我猜徐书亚会来和咱们打招呼。”婉莹提醒道。
　　“会，好歹是她给的请柬。”若诗回头盈盈一笑。
　　“你～可以的吧。”婉莹慎言。
　　“姐姐，我什么时候不能和她心平气和了？”若诗笑得温和，“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和平共处呢！”
　　“若诗，胡说什么？”婉莹皱起了眉头怒道。
　　“真的，她作她的韩太太，我作我的林小姐，互不相干。这样还不能和平共处啊。”若诗戏谑。
　　话已至此，婉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啊，神父来了。”若诗微微抬了抬下颌，看着前方：“我也瞒不过你，找了他这么久，当然知道他在躲我。我也常常想我们见了面他会对我说什么。我想，至少他会告诉我，为什么会离开我，为什么会娶另外一个女人。”
　　阳光下，闪着象牙般光泽的下巴依然固执地朝着前方：“若是他觉得我做的不合意，我自然也愿意改的。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所以，我依然困惑，为什么他对我许下的诺言都作不得数？我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人？”
　　“那天，我仔细看了徐书亚······”声音顿了顿，优美的下巴微微地朝外，“也许，他还是爱我的。我想。”
　　“若诗！”婉莹没来由地一阵恐惧。
　　“可见他一直躲着我，我又想，你说得对，再爱又如何？他终归是负了我。将来陪着他白头到老，和他生儿育女，陪着他晒太阳，伺候他的也不是我。”
　　“我又何苦守着这情分，让彼此都痛苦呢。”
　　若诗从未有过的坦白，婉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顺着若诗看的方向看去。
　　远远地，看到了老朋友――查尔斯神父。
　　神父还是老样子，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脸庞更英俊，气质更成熟，黑色的袍子也穿得益发好看了，只是神色忧郁地陪着一群洋人入席，与平日里的神采飞扬大不相同，惹人侧目。
　　只是不知何事何人才能让这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神父有如此难堪的神色，婉莹和若诗别有深意地对视，将好奇埋在了肚子里。
　　人越来越多，渐渐坐满了桌子，和婉莹、若诗打招呼的人也越来越多。蚊蚊地说话声渐渐变成了大声喧哗，让人有些烦躁。
　　婉莹见若诗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绞着手绢，忍不住打趣：“怎么，‘人来疯’转性了？嫌人家吵。”
　　若诗瞪了瞪眼睛，没好气道：“还不是跟你学的。”说完，眼珠子一转，暧昧地附在婉莹耳边继续道：“我哥说，就数你最好看，让我多学着点。”
　　红霞霎时转上耳朵，婉莹轻轻咳嗽了一声，坐直了身体：“林轩来了。”
　　林轩自然不是一个人，一起来的还有郭嘉辉及女友，意外地还有一个大家都不愿深交的人――徐书亚。
　　也许是知道自己的不受欢迎，徐书亚与众人客气地寒暄了一下就离开。
　　待她离开，婉莹暗自松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若诗，却见她眼波平平，和林轩低声交谈，并无不妥，果真如方才说的那样，和平共处。
　　婉莹看得一阵心痛，别过头不忍再看。
　　这次的义卖会是为了给教会医院筹集医药品，各家的公子哥、小姐们纷纷慷慨解囊买了些育儿堂小孩子作的手工玩意，教友捐献的不甚值钱的玩意儿。
　　也许是物件不太值钱，筹集的数目离预期自然差了十万八千里。
　　此时又有人建议在场的人都捐一件贵重的爱物出来，重新拍卖。不想竟大受欢迎。
　　侍者托着盘挨着桌子收取拍卖的东西，收一桌的便拍卖一桌的。
　　风流的小开们或是重金赎回自己的东西，或是千金一掷为博佳人展颜，效果出期的好。
　　侍者行至若诗处，婉莹、郭嘉辉、林轩各自利索地抛了东西在盘子上。若诗瞧着盘子里的贵重腕表、打火机、怀表犯了难。原本就没想有这一出，加上她平素也很少用首饰，坤包里也只有钱包和化妆包，一时间尴尬至极。
　　见她迟疑，林轩立马从手上拔下只黄金戒指丢在盘子里。
　　明晃晃的老式黄金泥鳅戒指，极厚，一看便知是家传的物件，就这么样子被林轩随手丢在盘子里。
　　“哎哟，这个你倒是也舍得？也不怕别人买走？”郭嘉辉惊讶道。
　　“到时候我自己赎回来不就行了。”林轩好脾气地笑笑。
　　“要是赎不回来，我看你就等着家法伺候吧。”郭嘉辉摇摇头，小声嘟哝；“真是昏头了。”
　　郭嘉辉身边的女子倒也伶俐，接口道：“轩公子待林小姐倒是一片真心啊。”
　　林轩笑笑，一只手悄悄地伸过桌子捏住了若诗的手。
　　滑嫩的青葱白玉手像是被电了一下，若诗略略一僵，将手从林轩那里抽了出来。随后就借口上洗手间悄然离席。
　　他们这一桌的东西已经被侍者端着等候拍卖。
　　若诗看了看黄金泥鳅戒，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皓腕上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原是官家的东西，也算得上是贵重的。
　　若诗咬了咬嘴唇，捋下镯子换了那枚戒指。
　　在侍者诧异的眼光里，若诗木然地转过身体，疾步走向自己的桌子。隐隐有尖利的呼叫自身后传来：“不要，不要抛下我。”心也跳得凌乱，提醒她遗弃了重要的东西，和心一样重要的东西。
　　若诗甩甩头，贝齿紧扣嘴唇，压出深深的凹痕。
　　是自己的便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强夺了没有，万事随缘。
　　绕过一个个圆桌，坐回自己的位置，绕上心头的却是这句话。
　　走回坐位，若诗将手帕包了戒指递给了林轩。
　　林轩触之有异，细细摩娑之后，便知是自己的那个戒指，只是不知若诗用意几何，默然不语。
　　拍卖很快就开始了。
　　郭嘉辉的金怀表和林轩的打火机很快就被两人各自出价给赎了回来。然后，只见帅气的主持人举着婉莹的腕表，高声报出原来的物主，鼓动下面的人喊价。
　　凭借婉莹的身家和美貌，自有大把的公子哥儿竞相喊价，一只腕表竟喊到了2000块。
　　郭嘉辉不免抱怨妹妹：“到底是人漂亮连表也沾光。你的破表竟比我的金怀表还值钱？什么道理，他们识不识货？”
　　婉莹听了呵呵笑道：“得，自己赎回来还不行吗？哪有你这种人，和自己妹妹吃味。”
　　说着举了举牌子，加了500块。
　　对于一块原来500就买得到的表，2500块的价格确实高了。
　　何况，婉莹亲自举牌，就意味着她宁愿自己买下也不愿意他人染指，众人乐得省下钱，没人再加价。
　　主持人喊了两次，都没人举牌再加，只得悻悻地举起铜锤，待第三次喊了就敲下。
　　就在他第三次喊价之后，突然有男声朗朗道：“我出4000块。”
　　哇，是谁？这么大方？全场顿时哗然。
　　婉莹不免转头向出声的地方看去。
　　谁？这么大胆？敢和郭家小姐抢东西？
　　却见一个陌生高大男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
　　郭嘉辉怂恿：“可要再加？”
　　婉莹摇摇头：“不是至爱，给他也无妨。”
　　话虽如此，见自己的东西落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心中难免有气。
　　看着侍者将自己的腕表像贡品一样拖着给了那个陌生的男人，婉莹就气鼓鼓地坐着不肯说话。
　　若诗递了块松饼给她，轻声安慰道：“都是全场最高的价了，足见你魅力非凡，还不快快开心？”
　　婉莹白了若诗一眼，皱皱鼻子骂了一句：“戆头！”
　　她平日里总是那么高雅，出口不是好听的上海话就是纯正的英文，如今这句“戆头”足以见她气极。
　　一块以4000块成交的腕表让主持人的热情空前高涨。
　　他兴奋地高举若诗的镯子，将若诗的名字像报菜名一样，抑扬顿挫地唱了出来，还重复了三次。
　　他们这桌的人听得彼此都笑岔了气，尤其是婉莹，差一点就将茶水笑喷了出来。
　　若诗也陪着呵呵地笑。
　　正笑着，林轩用力攥住若诗的手，一把将袖子捋了上去。
　　白嫩的手腕上光光的，没有任何配饰。
　　男人的手一下子用了大劲，攥得若诗生疼。
　　“为什么？”深深压抑的嘶哑嗓音问道。
　　“不是至爱，让了也无妨。”若诗放下袖子：“总比失了传家宝好啊！”说着刻意歪着脑袋冲林轩笑道。
　　林轩一把松开若诗，深深地看了若诗一眼，目光从未有过的严厉还带点谴责。
　　见他极度生气，若诗涩涩地说道：“自己赎回来还不行吗？”
　　林轩将身子放回座椅，神色淡定；“不行，我来赎。”
　　语气肯定，不容反驳。
　　兴许是方才的4000块真的刺激了国人爱热闹的神经，若诗的镯子一下子也拍到了3000块。
　　当然，这要归功林轩。
　　只要一有人喊价，他一加就是1000块。
　　然而这1000块还是吓不倒人。
　　继续有不死心的人喊价。
　　林轩一次又一次的举牌，1000块又1000块的加。
　　镯子升到了5000块。
　　5000块？
　　5000块！
　　场上的人都被这个价钱刺激得热血沸腾，附近桌子的看客都朝这边搭话。
　　男的怂恿林轩继续加。
　　女的则尖着嗓子恭喜若诗。
　　此起彼伏的生人唧唧呱呱，让人头疼。
　　若诗皱着眉头直视前方的虚空，一言不发。
　　远远地，又有人举牌也加了1000块。
　　只觉得轰的一声，全场人声鼎沸，吆喝的，吹口哨的，什么都有。
　　甚至有些好事的女人不请自来的坐倒若诗的身边。
　　那些浓重的香水味，体味，胭脂味，还有那些尖锐的嗓音，挤兑得若诗几欲作呕。
　　林轩也跟着举牌，加了2000块。
　　这下子，全场鸦雀无声。
　　8000块了，能买多少个翡翠镯子啊？
　　远远地那个人也举牌加了2000块。
　　10000块。
　　林轩火起，一双青葱白玉手及时将他正欲举牌的手牢牢按住。
　　若诗笑得温婉：“不用了，不是至爱，给他也无妨。”
　　她说着无所谓，她笑着。
　　她的眼里，她的笑容里，是恳求，却也写着满满地伤心和不舍。
　　林轩愣住了：“可是，你很伤心。”
　　“不，我不伤心，本来就不该属于我。”无比流畅地说出口，说出了口啊。
　　“真的，不伤心。”
　　远远地，看着那个镯子被送到远远的角落。
　　也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
　　也许，他也是买了送给心爱的人吧。
　　短暂的安静之后，又是此起彼伏的叹息声，虚情假意的惋惜声，充满妒忌的道贺声。
　　头，痛得厉害，一阵恶心犯上。
　　若诗止不住身体，从椅子上跌落。
　　泪，从眼角迸出。
　　谁，带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