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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心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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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琴川秋风萧瑟,阴雨连绵。整个城镇就像是被雨水打落的秋叶,湿软粘腻。连带着城中行人也都恹恹打不起精神。
林子君伸出被汤婆子捂热的手,雨丝儿带着深秋的寒意,从支起的窗棱间飘进来。丝丝清凉没入掌心,不多久,便顺着掌纹留下细细水痕。
她的身子向来不争气,若不是为了赶路,以往遇着雨雪天总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这几日舟车劳顿,便是有叶臻红玉精心伺候着,还是不慎染了风寒。偏她还一如既往的挑嘴,别说药,连驱寒的姜汤也不肯喝。红玉无法,只得日日给她灌了汤婆子,睡前还要泡个汤浴,直至发了汗,才把人塞进被子里。
“小姐,窗户还是关上吧。本就着了凉,一会儿淋了雨,病就更难好了。”
这会儿红玉刚泡好茶,转身见那小祖宗还不知死活地站在窗边儿玩儿水,一时间又急又恼。可再恼,见着那单薄消瘦的背影,到嘴边的埋怨又成了关切。
林府出事到现在,她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甚至未显出过一丝怯懦与无措。便是夫人下葬那日,她也只是肃着一张脸,林管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个人都看出来,小姐变了。不但是性子冷了,言语神色也比以往凌厉。红玉知道,她心里藏着大主意呢。不单是保命的主意,更是要给林家和夫人报仇的主意。照理说她该高兴才是,如今这样总比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好。可每每看到她那一夜之间生出、与年纪全然不符的决然,她心里仍不免一阵难受。
又唤了两声,见她还是不动,她只好自己上前关窗。回身见她双眸低垂,盯着掌心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下又是一叹。自打离开了江盐城,她便时常陷入这样的状态,仿佛周身包裹着厚厚的屏障,心思深重,却不愿予人分担。
“周家送的那把琴,还在吗?”林子君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她道。自打到琴川的那天起,她便不只一次地想起那年周氏携子造访林家的情景。那时何曾想到,短短几个月后爱脸红的周家小少爷便被毒害至死,而她们林家竟落得如此下场。
心里从来就清楚,林家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与周家并无太大干系。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最大限度地为叶师傅争取时间,只能牺牲周祁稳住两边摇摆的周家。而若是换了她是周家,为求自保,待时机成熟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林家。
“琴是跟林管家的车走的。”说起那架琴,红玉便以为她是在感怀周祁。因她不知周祁真实死因,只当她可惜了这门婚事,便宽慰道:“小姐也别太难过了,是周家少爷没福气,怨不得小姐。”
子君苦笑着摇了摇头。周祁的事是不怨她,可那二十名被活活烧死的乞丐却又如何?离开江盐城的时候,除了换季的衣裳,大多数值钱的东西都已折成现银,存入钱庄。唯有那把琴......她执意要留着那把琴,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她没有听从林慕云的劝诫归隐山林,反而冒险北上,明知这意味着更加凶险的争斗和更多无辜者的牺牲......但是她不能心软,更不能半途而废。为了自己和林家所有追随者的性命,她只能硬起心肠,面对血腥与杀戮,直至成功为止。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大,不顾红玉的劝阻,她又伸手推开窗户,微凉的风夹杂着细雨扑到面上,倒让她烧了几天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些。
京城位于秋叶国西北,他们从江盐城出来却一路往东,迂回着走。一方面是为了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想想今后可能的营生,另一方面也是想等风声过去。如今她虽不是朝廷钦犯,却也不愿顶风而上。想着晚一点到京城,朝廷的戒心相对也会少一些。林管家在琴川与他们分手,先行去京城置办房产,子君把所有的武丁都给了她,身边只留红玉与叶臻相伴。
“小姐,钱管事的信到了。”
晚上,叶臻从外面回来,不及脱去蓑衣便从怀里掏出信递到她身前。
“去把湿衣服换换,别跟我一样着了凉。”子君接过信,默默看完便让红玉烧了。
钱三穷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把她交代的商铺全都摸了个遍,原来林家有涉足的行业一个也没落下,这么一来,若是没有大的变故他们到京城行商的本钱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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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川比江盐城规模略小,却也是个商贸十分发达的地方,因着水陆交通之便,流通领域的多数行当都在此设有专门的据点。尤其是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水月宫。说起来这水月宫虽身在江湖,其兴旺发达却是得益于在商界的经营。秋叶国建国之初,几个大的州县总督拥兵叛乱,女皇为了削弱地方势力,只得尽可能地分散各地财政与兵权。所有跨地界的治安问题和商路运输便成了无主之地。水月宫便是看中了这一制度漏洞,一面与各地官府交好,一面组建统一全国的网络,收管官府不愿管的琐事。长此以往,不但积累了银钱,在民间的威望也颇高。
子君不禁幻想,若是叶师傅还在,借她老人家在的名号或许也能和水月宫搭上点儿关系。刚想完又在心中苦笑,真要是叶师傅在,自己哪用得着操这份儿闲心?
“...小姐?”叶臻照例在桌前汇报自己这一天的见闻,见她听着听着就两眼放空,便忍不住出声唤她道。
“嗯?”林子君回过神来就见他和红玉担心地看着自己,微微一愣,浅笑道:“没事儿……时候也不早了,今儿就早些歇了吧。”
“可是小姐…”
“可还有别的事?”
“......没...”红玉和叶臻对视了一眼,双双都对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无奈。他们与子君自幼养在一处,虽是主仆相称,情分却不逊于手足。林家出事,原是子君境遇最糟糕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他们不但什么忙也没帮上,就连她的悲痛也无法分担。
“没事儿就去睡吧,我已然好多了,再过两天就继续上路吧。”
林子君何尝不知他二人心意?何尝不想在最信任的人面前肆意发泄一番?可她没这个闲暇。她以最快的速度埋葬了过去,连同她的哀伤一道,就是为了集中心力谋划未来。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虽是毁了她富贵闲人的梦想,却也迫使她回归原本的自我。没了林慕云和叶师傅,她也不必再伪装孩童,前世的独立和好胜心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展露出来。
红玉叹了口气,自去铺床。叶臻照例服侍她洗漱更衣,子君无意间触到他被雨淋湿的袖口,皱眉道:“不是让你先去换衣服吗?”
“包裹都寄在掌柜处,眼下有些晚了...”
这一路因是顾及她的安危,三人便总住一间房。他虽是年长了她们几岁,但一个男人和两名女子同房,多事些的店家看他的眼神便总有些不对。加上来琴川时她刚好生病,他们净顾着她,尚没空清理行李。叶臻原本就不喜与人交道,遇此尴尬情境也只得尽量闪避。林子君自然是想不到这层的,不过她原就是随口一说,心里事儿又多,叶臻如何作答她也没管,洗漱完毕就自顾自躺下睡了。
夜里雨势渐增,随着长长短短的风声,一阵阵摔打在屋顶窗棱上。纸糊的窗格上树影摇曳,林子君被一条无声的闪电惊醒,转身望着那被风鼓动的窗户,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风雨灌进屋来。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凄然,想起以前在林府,世事风雨总有长辈们担着,此时她身边只有红玉叶臻,虽然两人将她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可从今往后,所有的大小决策都只有自己一力承担。她走错一步,他们就全都......
“小姐可是吓着了?”
虽然没有打雷,白亮的闪电却像是天空中的一道道裂缝,亮光虽短暂,每一次却都能照亮半边夜空。红玉一早就醒了,想她自幼睡觉就不安稳,便披了衣服进里屋来查探。
子君坐起身,朝她浅浅一笑,见她身后默默跟进来的叶臻依旧穿戴整齐,心下真是又暖又酸。
自打离了江盐城,每晚落宿他二人都轮流守夜,林子君劝过他们好多次,说相国既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短期内便不会再下杀手。况且就算真有人想对他们不利,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又有何力量反抗呢?然而说归说,想着毕竟不只是自己一人的性命,有时他们不照办她也不好再劝。
“你过来。”她朝叶臻招了招手,待人来到床前,伸手一摸他的衣衫,果然还透着潮气。“平时最听话的就是你,今日怎么搞的?一句话让我说三遍不成?”
叶臻摇摇头,小声道:“小臻这就下去问掌柜取包裹。”
“慢着,”她拉住他,又叫过红玉。左右手各牵起一个,掌心的温度无端地让她觉得心安。想着往后三人相依为命,而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涉到他们的生死,便觉有些话还是要正式说出来才好。
“...之前我从没问过你们......家里所有人我都给了他们选择,只有你们两个,跟我最亲近,所以我连问都没问就带着你们上路了。”顿了顿,明知他二人向来忠心,可这话不说出来她心里总觉过不去:“娘原是打算让我逃的。我不知道自己斗不斗得过,但是我不想逃,你们要是觉得...”
“小姐别说傻话了,”不待她说完,红玉就打断她道:“我和小臻自幼生长在林家,别说他了,就连我,一朝离了小姐也不知该去往何处,每日做些什么。”
“凭你们的本事,离了我只怕过得更好...”饶是她再怎么没见过世面,也知道叶师傅和林慕云调/教出来的人有多出色。刚想劝他们再想想,左手却忽然被叶臻的两只手一同握住。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他如玉般的双瞳和略显苍白的脸。他向来不善言辞,好在她已十分熟悉他那小狗般不安又似乞怜的神情,心里微微一酸,便也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解释道:“我不是赶你走,只是...怕连累你们......”
“我不怕,”见叶臻还是痴痴地望着她,红玉便接口道:“小姐自小就极有主意,跟着您挺安心的。”
叶臻也跟着点了点头。林子君一早料到会这样,可见他们当面表态,心里还是大大松了口气。
“即如此,那就陪我一条道走到黑吧......我答应你们,将来一定比从前更好。”
红玉笑着点了点头,叶臻脸上虽无表情,眼中却也透出固有的暖意。窗外风雨不歇,纸糊的窗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林子君依旧紧握着两人的手,像是守着一道坚实的屏障,心里暖融融的。为了自己和他们的性命前程,她不会输,她也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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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雨还是下个不停。林子君又在床上躺了一日,体温才渐渐回复正常。傍晚,她叫来叶臻,说是要出去逛逛。
“小姐还病着,外头又下雨,要不还是在房里用饭吧?”
明日就要启程前往肃州,依照惯例,他们每到一个城镇都要去当地最好的酒楼吃顿饭。今日红玉一早就被打发出去体察风俗民情,叶臻平日里极少发表意见,但见她一连病了好几日,便还是试着开口,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反正已经病了。生死有命。若真有什么劫难便是固守家中也是躲不过的。”
经过昨夜,她已然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有心思调侃两句,却让叶臻听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
他不像红玉,敢把对她的关切时时挂在嘴边,从小到大,也没人教过他要怎么安慰人。以往他只要乖乖认罚,后来只要乖乖让她捉弄,可现在......自从林家出事以后,她便收了所有玩闹的心思,他也再没法儿让她开心起来了。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只是伤风,又不是病得快死了。”他目光软软,连带着她的心也软了。可她如今最不需要的就是心软。
“小姐福泽深厚,不会死的。”
“是人都逃不过一死。”她懒得再跟他纠结这些无谓之事,便又改口道:“不过我舍不得你和红玉,不会那么早死的。”
“小姐...”
“哎呀走吧!再晚酒楼就没东西吃了。”知道等红玉回来了,自己就更难出这个门儿了。便一把拽过叶臻的手,匆匆离了客栈。
琴川最大的酒楼在五条街以外。因连日阴雨,道路泥泞湿滑,临时雇的本地车夫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出门,急着收工回家。听说她要找最热闹的地方,就将他们放在了附近正承办喜宴的孟记酒楼。
一楼大堂已被主家包了圆儿,两人只好去二楼的雅间。待小二点完菜退出去,林子君才敢摘下遮脸的席帽。早先她对自己的相貌不甚在意,听得家中下人在背地里夸赞,只当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奉承,并不往心里去。后来出门的时候多了,见多了这世间的男男女女,再对比自己的相貌,才真觉出些与众不同来——她身姿娇小,脸盘轮廓皆不似这世间女子的粗硬,五官也不似男子般温吞和顺,一双狭长的眉眼美得咄咄逼人,微微翘起的鼻尖和小巧丰润的唇又将十分丽色向内收敛了两分,肤色更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白。说起来林慕云相貌普通,却不知娶了个何等模样儿的天仙儿,生就她这幅不男不女样貌。
“小臻快过来坐,老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这里人多,小臻不放心。”
“得了吧。你忘了我已经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况且此地也没人认识我们,谁会打我主意?”
“…是,小姐…”
见他闷闷地站到她身边,却怎么也不肯与她同坐,她一时急躁,有些不耐烦道:“娘都已经不在了,你还守着那些破规矩做什么!?”
叶臻的脸霎然一白,突如其来的悲戚将他定在了原地,半响动弹不得。
子君自知失言,僵了一秒,便心虚地错开眼去。她自十岁上穿来了林家,与林慕云不过做了三四年母女,可叶臻已经在林家生活了十几年,她眼里的破规矩曾是他生命的全部。如今林家一朝倾覆,她咬咬牙便能斩断前缘,可他呢?
“小臻,世事总是要变的。”又过了好半天,她才斟酌着,小声劝他道:“娘和师父都陪不了我们一辈子,便是林家不出事,你、我、红玉也不可能永远过的和儿时一样。”
“...是,小臻错了...”她的话,他并不全然懂得,只听得出她在开解他。今时今日,她应该才是那个最需要开解的人。可他不如红玉伶俐,无法为她解忧,反而要她来开解,可不是错的远吗?
一连串儿炮仗声儿混合着淡淡的硝烟味儿漫入房中。林子君起身推窗。楼下一对新人刚游完街,此时新郎带着红盖头被扶入店内歇息,新娘在门口迎接安置宾客。看着那满目鲜红的热闹场景,子君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婚约,若是林家不出事,这时候她与周祁应该已然拜过天地高堂,运气好的话,指不定周祁连孩子都怀上了。
“...小臻可曾想过嫁人?”她忽然转身问道。自己的图谋太大,以后的婚事就算有,大概也不尽如人意。可他和红玉尚有希望。
叶臻闻言一愣,红着脸答道:“不曾想过。”
“那便从现在开始想,你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
明澈地双眼中写满窘迫,他知道她说这话并非想要撵他走,可自己这种身份,又是无法受孕的体质,何堪做人夫室?
“…小臻没想过要嫁人,若是将来小姐用不上小臻了,小臻就去找师傅。”
林子君害怕他又误会,忙笑着解释道:“我倒是想留你一辈子...只是你也知道我要做的事,没那么容易成功的。我说过,你是我的亲人,此事无论成败,将来你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也绝不拦你。”
她的事难道不就是他的事?他摇摇头,不理会窗外一片喧嚣声,只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小臻哪儿也不想去,只想陪着小姐。”他的命本就是属于林家的,夫人不在了,师父自幼就教他要保护她照顾她,可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最大两次劫难,前一次就是因为自己,这一次他也无能为力。林家出事以后,她没有选择林慕云为她铺就的退路,更令他觉得自己多年修为全无半点用处。他满心愧疚,但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她。
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说了。虽明知是叶师傅的极端教化所致,林子君心里还是升起一阵暖意。
命数无常,其实留与不留也并非是他二人说了算的。林慕云死后,她亲手毁了林家,毁了叶臻红玉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将来势必要还他们一个更好的未来,给他们自己的家。
思及此,她又习惯性地伸手环上叶臻的腰,道:“小叶儿放心,你既是我林家的人,哪天你真要嫁人,我一定攒下千亩良田,摆出十里红妆为你送嫁。决不能让妻家看扁。”
叶臻既不想嫁人,自然也不会太将她的许诺放在心上。只她此时的举动,令他心里泛起层层涟漪。他想起这是林夫人走后她第一次主动抱自己......夫人的死把一切都改变了。小姐好像一夜长大,以往的顽皮与灵动荡然无存,再也不向任何人撒娇,便是再如何疲惫也不说小叶儿抱。就连红玉也说,她像是有意将自己的身心都冻成坚冰,仿佛只有如此才有勇气面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此刻的小姐是温暖的,可让人亲近的......他又再次想起幼时两人之间尚无隔阂的岁月。他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旁人,没有人在乎一个不受欢迎的私生子,无论他多么努力地上进修行,林夫人和叶师傅也无暇多看他一眼。这世间只有她,只有她的信任和依赖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一丝存在的必要。
下意识地抬手回抱了她,心下只希望这一刻能久一些。先前她冷冰冰的样子让他接近不了,而她整日只想着复仇的样子更是让他心生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