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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冰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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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布巾将她赤裸的身子与他尴尬的面色隔开。林子君心不在焉地走去屏风后换上中衣,叶臻招呼人撤了浴桶和一应用具,又到镜前帮她梳头。
怎么会是这样......她望着镜子里两团模糊的身影,心下憋闷非常。林慕云和叶师傅对她那么好,她自然没法说什么,可叶臻...他不过是个孩子,纵使上一辈之间有再多恩怨,又与他何干?凭什么要他用一生来背负呢?
“...小姐,可以了。”
她面色不善,愈发让他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期望是自己想得太多。
镜子前,林子君内心的挣扎也丝毫不下于他的。林夫人和叶师傅是长辈,自己不知道事情的前应后果,就是知道了,只怕也没奈何。可论起亲疏关系,她心里又确实要偏袒叶臻多一些。早前想为他寻一门好的亲事是真,可自打知道他不能生孩子以后,她在震惊之余心里又隐约多出一丝庆幸。私心里她是真想留他一辈子,可这样一来她又成什么了?她把他又当成什么了?
“小臻,”她忽然反身握住他的手,道:“方才你说不愿嫁人,那...那将来,你可还有别的打算?”
“打算...?”
“就是说,将来有一天我当了家,娘和师父都不管事儿了,到那时候,你是想留下来陪我,还是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他被她问得一头雾水,犹疑着道:“出去?去哪里呢?小姐要离开林家吗?”
“不是我,是...”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将来见不到他的日子,害怕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真心实意的待她好。可林家已然亏欠他这么多,她不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就绑着他一生一世啊。
“我是说,就算不成亲你也有别的路可以走啊。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明能干,只在林府做个下人,成日守着我,未免太可惜了。”
“...小姐的意思,是要让小臻走...?”心一寸寸冷了下去。他难得这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面上平静无波,眼里却满是只有她才察觉得到的仓惶与无措。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怕你不甘心。”她心虚地放开了他的手,转过头,心想,我巴不得你不走,不走正好,留下来陪我一辈子最好。
“小姐可是听说了什么,还是...您都已经想起来了?”
事到如今,按理说他不该问,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可他就是不甘心。昨儿还好好的,直到今天,到现在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埋怨的话。是以他不肯相信她是因为那件事才要赶他走的。可...若非如此,还能是什么别的原因呢?
这话问的有意思。林子君脑中灵光一闪,因为负疚于他,她一直没敢问以前的事儿,可现在既然他主动提起,那就再问最后一次好了。她在心里保证,如论成败,问完这一次,今后她都死了这条心了。
“也不是全部,我只记得,你原本应该姓林,不姓叶。”
她道似寻常的一句话,在他听来却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叶臻觉得一阵晕眩,身子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子君见状急忙起身去扶,却被他躲闪了过去。
“小臻你别这样,”虽一早就有心理准备,可他的反应还是令她心上一揪,也随之紧张起来。
“那个...你别怕,我...”她屏住呼吸,一面小心翼翼地靠近,一面轻声宽慰他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我原本就没把你当下人。”
然而叶臻低垂的双眸从她道出实情的那一刻起就无法聚焦,脑中也是一片嗡鸣,几乎要听不到她说的话。
“你别怕,我没想怎么着你,只问你一句,”她咬了咬下唇,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道:“我问你,我爹他...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果然......叶臻闭上双眼。不知为何,先前所有的恐惧与挣扎,在她问出这句话以后,都像潮水般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死一般的平静,静到他连言语都有些迟钝了。
“……言公子…是小臻害死的。”
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住桌沿,好似这是唯一能支撑他站立的方式,声音也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一样。他觉得身体都已经没了知觉,却不知为何,还能开口说话。
“言公子诞下小姐之日,也是小臻入府之时。公子体弱,生产本就耗费了太多气力,得知小臻入府…”
“慢着,你是说...”他话未说完,她已经惊讶的不能自已——男人生孩子...这...这...
叶臻想提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苦涩,却发现如今他竟然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小臻不是故意瞒着小姐的,只是怕小姐伤心难过...如今既然小姐全都知晓了,一切...听凭小姐处置。”说话间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这是他唯一会,眼下也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我说你...这话还没说完呢,先起来再说。”她尚未从震惊中恢复,只急着去拉他起身:“那天你怎么着我爹了?”
“我...”他不肯起来,堪堪看了她一眼,大约也确信她眼下还并不如何怨恨他,这才道:“那年我和师父原是在北方,因为言公子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有次差点儿保不住小姐,夫人担心公子和小姐的安危,在小姐四个月大的时候就催着师父回来助产。那日我们刚进到府里师父就被叫去了主院,小臻一人在前厅等候,好久...许是好几个时辰以后,听到下人说小姐平安出世了,也没见师父回来。”
“后来呢?”
“后来...”他眼前浮现出那天的场景,泼天的大雨,满院焦急而慌乱的仆从,还有悲愤到几乎失去理智的林夫人......
“后来...等夫人和师父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言公子已经不在了。”
“这么说,这么说该是因为我才...”
“与小姐无干,是...当时公子已平安诞下小姐,可是一听说小臻也来了府上,就与夫人起了争执。夫人怕惊着小姐,就让师父抱着小姐先出来,可没想到...没想到就那么一转身儿的功夫,言公子就用剪刀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良久,他没有听到她伤心的哭喊,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咒骂,可他依然不敢抬头。自打两年前她落水醒来,他就一直等着这一天,像是日日夜夜守着一盆将熄未熄的火,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真相大白,心里的那盆火也终于灭了,他深感绝望的同时,反倒也坦然了。他不怕她的惩罚,不怕她的疏远,只怕她承受不起这段过往,向从前一样,一病不起。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听完他的叙述,林子君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原以为叶臻是林夫人私生子一事已是最大的冲击,可没想到,从他口中得知的真相更进一步刷新了她的认知。
若叶臻所言不虚,这么看来生父的死却也怪不得任何人。她心想,这世间的女子三夫四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就算林夫人不该隐瞒,可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冲动地撇下妻女自尽,这也太......哎,她叹了口气,扶着桌沿儿坐下。事到如今,一个已经故去的人,又是这副身子的亲爹,她便是再如何觉得荒谬也不好再多置喙。
可至少有一点她没猜错:那男子的死与叶臻其实没太大关系。而且回过头来想想,当年自己尚在襁褓之中,叶臻也才不到四岁,事发之时并未在现场,那么主院发生的一切便只有可能是叶师父和林夫人告知二人的了。
“小臻,你当真以为我爹是因为你,才想不开自尽的?”
叶臻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她,这还用问吗?
“...罢罢,人都已经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有些无奈地掐断了话头。也难怪,那人走的那么突然,依着林夫人对他的感情,自然不可能将过错归咎于他,更不可能承认是她间接害死了心爱之人。如此一来,便只有全推给年仅四岁且从头至尾都无辜的叶臻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娘说都是你的错,又怎么会让你留在林家呢?还有,你爹呢?他理应是在我爹之前就跟了娘的,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叶臻摇了摇头,道:“小臻也没见过爹。听师父说,当年夫人并无意迎娶,更没想到爹会怀上我,等知道的时候夫人已经有了言公子。爹生我的时候不大顺遂,生下我没几个时辰就去了,打小我就是跟着师父的,她老人家教我医术武功,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到小姐。可没想到...没想到刚到林家就出了这样的事。”
林子君越听就越是觉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除了叶师傅,林夫人是她在这个世界最敬重的人。可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一个始乱终弃,连亲生骨肉也可随意割舍的人。
摇摇头,她不愿再深究下去。不管怎么说,她对自己生父的感情是真,否则也不会在他故去多年后仍旧不肯另立新主,也不会对自己这样包容宠溺。至于叶臻的父亲,或许他们之间确实有些不能原谅的过往,才导致她对他的孩子也不上心吧...
“至少...至少师父还是疼你的。”她心虚地嘟囔了一句。心里却也清楚,如若叶师傅真当他是半子,断然不会教他那样狠毒的功夫,也不会眼看着他被林家欺辱压榨。
“...小姐打算如何处置小臻呢?”
她没有生气,没有哭闹着让他滚,这便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先前说只要她好,他自己如何都无所谓。可真到了这节骨眼儿上,他到底还是舍不得了。十多年了,自打她出生那天起他就一直守着她,陪着她哭,陪着她笑,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便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生命的全部。如果她不要他了,那他这么多年从未间断过得修行还有何用?将来又要往何处去呢?
子君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少年,乌发黑衣,身姿笔挺。她想起那年后院初见时,他也是这般装扮,一双静谧如乌玉般的瞳仁,温柔浅淡的唇角,还有左侧脸颊上干净利落且丝毫无碍于他英俊的那道旧伤。俗话说相由心生,两年的时光不会让一个少年的外貌有太大改变,可在她不厌其烦的调/教下,他内心的改变已隐约显露在了脸上。他渐渐会皱眉,会沉思,会尴尬,甚至会笑。一直以来她都是喜欢他的,而自打知道了林家对他的亏欠,她在欣赏的同时,又多了数不尽的心疼与愧疚。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走的。”她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握在两手间:“可是小臻,在我心里,从未将你和红玉看做下人,自然也不会以主家的身份压迫你们。人生苦短,过去...”她想了想,林慕云和叶师傅是长辈,既然她们已经把事情说成那样,她也不可能随意推翻,更不想冒险让叶臻恨上林家,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你有什么过错,这么多年在林家也已经偿还清了。”
“小姐...”
“你听我说完。”她像个大姐姐一般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方才我说了,人生苦短,只要不是万不得已,都该为自己活着。所以我才问你将来有何打算。你不要顾及娘和师父,只要我开口,她们没有不答应的。”
叶臻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咀嚼着她这番话的意思,却好像怎么也听不明白。照夫人所言,自己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他的存在给人添了太多麻烦,何况他还害死了言公子,对林家,对小姐欠下了一生也换不清的债。从懂事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自己”。他的时间,他的修为乃至于他的命,都是小姐的。他不知什么叫“将来的打算”,只知道他的将来理应是与她绑在一起的。
“只怕你从来没想过,”她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话说开了,往后你也别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如今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了,有空想想自己要什么,今后有什么打算,想好了再告诉我。”
“...是,小姐...”他依着他的吩咐起身,立在她的身侧。
“对了,”最艰难的部分聊完,她又兴致勃勃地追问起另一件事来。“先前说你不能生孩子,是...是怀不上还是...还是...不能那个什么?”
“??”
“就是...”她好奇的要死,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尤其他还用那样纯真的眼神看着她。
“咳咳,不如你先给我讲讲男子受孕的具体过程吧?”
她话音刚落,叶臻的脸霎时羞得血红。他霍地退开一大步,向躲怪物一样从桌旁一路退到了门边。
“你,哎,你至于吗?”她悻悻然道:“生老病死皆是医理所习,师父迟早也是要教的。”
“师父...师父过两天应该就回来了,您到那时再...”
“师父嘱咐你教我呢!”
“小姐...”便是再如何单纯,到底也帮林家里里外外多方打点,男子应有的羞涩与矜持他都不缺。听她这么赤裸裸的逼问,他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还真是...”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不甘。但见他无论怎么说都只是红着脸摇头,再也不肯开口答她半句,心里也有些不落忍。
“算了,横竖我迟早都是要知道的。”等弄明白了理论,再想办法探究,他究竟只是不能怀孕还是不能洞房。要只是不能怀孕,那便还有救。远的不说,单就这江盐城里不能自己生养,抱妾室的孩子来充数的正房就多了去了。有林家这么大的靠山在,将来便是招个入赘的给叶臻当妻主,只要能待他好,旁的都好说。
“阿嚏~!”
一个喷嚏将还在窘迫中的叶臻拯救了出来。他这才想起她出浴多时,一直只穿着中衣。
这下铁定要受凉了。他懊悔地拿来外衣给她穿好,又急急忙忙地去厨房传姜汤。子君看着他慌乱的背影,忍不住窃笑出声。天知道她有多开心能跟他把话说开来?虽然真相不尽如人意,可至少从今往后,她对他便无需再有任何防范与猜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