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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五章 当熊(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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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面前摔倒跌进御辇被皇帝一把抱满怀,荳荳觉得十分难堪,忙挣脱皇帝怀抱直起身子坐正。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拥住不放,她微挣就索性丢开手,身体放松靠着椅背养神。
想到眼睛的红肿,荳荳悄睨了皇帝一眼,见他双目微阖,英俊的面容上有淡淡的酒晕,一付酒醉倦极的疲态,似乎并没有心思注意自己,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将脸转侧看向窗外。
一路上竟无话。
到了翠寒堂,众人迎出接驾,皇帝仿佛刚刚睡醒微微抬起眼目,荳荳忙将头簪下,皇帝却并未理会她,掸了掸衣袍,径自起身出了御辇。
这是从未有过的冷遇。荳荳错愕地抬起头望着皇帝的背影上了台阶消失在碧帘内,又迟疑了一会儿,方从辇中走出,也进了屋子。
屋内的正殿极安静,只有个司香的宫女手持长柄金镶铜质熏炉在御座旁熏熱,荳荳停住脚步望了望东轩,正犹豫着,却见东轩的竹帘被高高揭起,露出王贵那张满是笑纹的老脸。
在她看来,那毋宁是笑,不如说是哭。心于是定了定,问道:“王伴伴,陛下有什么旨意?”
这话一出,连王贵也有几分佩服她的聪明,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万岁爷道,今儿酒喝多了,是真乏了,要早些歇息。吩咐珍主儿您不必到东轩伺候,今晚歇在西轩好了。”
王贵一面宣旨,一面偷眼觑看荳荳,却见她脸上神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只平静地听完旨意,点头道:“知道了。”说完转身向东轩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走到西轩最里面的小室临窗的螺钿漆榻坐下,才觉得今晚比往常要闷热许多,她轻吁了口气,拾起放在榻几上的白团扇正要摇动,却听帘外云姑姑的声音道,“珍主儿。”
云菊英双手捧着铜盆走进来。把盆子在架上安置好,又从盆沿上取下雪白的面巾浸到水中,拧了一把,递到荳荳面前,道:“这是新汲的井水,你敷敷眼睛。”
荳荳也知道自己两只眼睛肿得难看,放下扇子,伸手接过,将面巾按在眼睛上,顿时一阵清凉,连因为醉酒变得昏沉的头脑都轻快许多,抿唇微笑:“多谢姑姑。”
“珍主儿,老奴王贵求见。”又是帘外的声音。
荳荳一怔,不知道王贵这么晚还进来做什么,看了一眼云姑姑,见她垂手不语,忙道:“王伴伴进来吧。”
王贵微躬着身子掀帘走进来,面上笑容可掬,问候道:“主儿还没歇下?”
“嗯。”荳荳将捂温的面巾递给云菊英,答道:“一会儿就睡。”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陛下歇下了吗?”
王贵点点头,道:“刚刚安寝。这不老奴才有闲空过来看看主儿。”
荳荳接过云菊英重新绞干的冷面巾,敷在眼睛下面,看见王贵一把年纪还站在地下回话,觉得心里不安,遂道:“王伴伴请坐下说话吧,我这里没那么多礼。”
在荳荳面前,王贵也不假客气,何况跟在皇帝身边忙前忙后伺候了一天,这脚也真的乏了,当下告了罪,找了个小杌子坐在下首。因见荳荳一直用冷面巾敷眼,问道:“珍主儿眼睛怎么了?”
荳荳正待说话,云姑姑却抢到头里答道:“宴席上被多灌了几杯,眼睛有些肿,刚才还一直嚷着头晕。”
王贵又抬眼细瞧了一下,那两只眼睛哪像是酒醉,倒像是哭肿的。不过——他不愿当面说破,因道:“冰水敷了虽说凉快些,只怕不宜消肿,倒是拿些泡过的茶叶用纱包了敷在眼上,最是见效。”
听王贵这么一提醒,云姑姑也想起来,笑道:“不错,这法子更好些。瞧我这记性,真正成了忘性。”她是想起什么就再也耐不住的性子,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出去到茶房寻茶叶。
目送着云菊英掀开帘子走出房门,王贵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自然收起来,低声询问:“贵人今儿怎么得罪主子了?从排云殿回来万岁爷就一直神色不郁——”
荳荳垂着头不知该怎么开口,她心里最清楚,皇帝怕是瞧见在宴席上她和李淩见面的神态,又在辇中看到她哭肿的眼睛,为此才突然冷遇自己。可这话又该如何讲给王公公听?
对齐王李淩和荳荳的事,王贵亦略有耳闻。皇帝为什么突然对荳荳冷淡,即使荳荳不回答,这原因他也猜得到。不过——为她好,他不能不提醒几句,因道:“贵人知书达理,比老奴看得圣人的书要多,总该知道什么叫‘发乎情,止乎礼’,既是没了缘分在一起,还是彻底忘掉才好。”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句长话,王贵觉得有些喘,略歇了歇,抬头看了一眼荳荳,见她手握着面巾微微发颤,面色亦有些惨白,心里不忍起来,却还是继续把话说完,“贵人既跟了万岁爷,君臣的道理不用老奴啰嗦,单说这夫主为天,夫为妻纲,做女人的总要处处顺遂这夫主的意思,何况这夫主还不是一般人,是至尊天子,那就更该时时以夫主为意,讨他欢心才是。”
“贵人是水晶玲珑心肠、再聪明不过的人,不过一时被迷了眼幛,也不用老奴多提醒。”王贵道,“夫主是天,皇帝更是天,贵人的头上只顶着这一方天,也只有这一方天。只要记得老奴这句话,贵人在宫里即使有些不顺遂,亦会遇难呈祥、步步高升的。”
句句都是敲打,皆是点醒。荳荳即使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话,却也知道王贵的好意。排云殿明光池的遇见,让她彻底明白和李淩再也没有可能,即使再痛苦再难受,自己已经选择了这条路,也只能走下去。
她忽然记起姐姐芙蓉,想起她对自己道“琉璃易碎,好梦难圆,这世上原是难有事事顺遂的”,那是姐姐归宁在家时讲的,当时姐夫樊宁杰藉着姐姐生了个女孩儿提出纳妾生儿子,姐姐伤心欲绝,却只能由着他将那千娇百媚的花魁娘子接回家里。
原来“一生一世一双人”注定只是一个难圆的好梦,这个梦早从进宫第一天起就该碎了,可自己却还骗了自己这么长久。
想及此,她终于轻叹了一声,头垂下,道:“王伴伴不必讲了,我明白了。”
王贵侧过脸去,不忍看她脸上的凄楚。很残忍,却不得不让她早点面对。倘若她还抱着奢望与幻想,做那些可笑又可怜的梦,必然会在宫中被人碾成齑尘。他看着她一路走来,又扶持着她刚刚坐上这贵人的位子,总不能看着她又很快坠下去。要知道坠下去可没就那么容易翻身了,就像佳贵人柳白苏,即使容色不及荳荳,却是大名士的女儿,才女一个,可皇帝一旦嫌弃了——他忽然想起三月间锦贵妃和馨嫔两个联手整治佳贵人的事儿,这个丫头——他抬头看了一眼荳荳,心里忧虑着:可别步了那样的后尘,辜负了自己的苦心。
他站起,用衣袖拂了拂原本就没有沾染上灰尘的小杌子,躬身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到西苑兽园去呢。珍主儿请早些歇息吧。”那语声又恢复为平时见她时惯有的恭敬与从容。
这一夜,荳荳睡得很不安稳。西轩的卧寝是头一回住,再加上她有择床的毛病,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只要眼一阖上,就会浮现出月光下李淩那张带着讥诮笑容的脸,映着明光池闪闪的波光,是那么苍白。是自己对不起他。她竭力忍住眼眸水气的氤氲,心想:原本以为经过那夜再也不会落泪,可是为什么见到他泪水还是会淌得那么多?
这一夜,皇帝李洌也没有睡好。几天来,已经习惯了那个有着淡淡芳馥的娇小身子偎在自己怀中,他似乎已经不适应一个人独宿。双目阖了又睁开,盯着帐中那颗晕出微光的夜明珠看,想起她那双会发光的明亮双眸,又红又肿,像夭桃——跟了朕就那么委屈?他鬓角的青筋微微一挑,眸中寒光亮起,半天却又长吁了口气,翻身面朝内壁。
正要勉强阖眼睡下,却听门外有极轻微的响动,倘若不是他耳力好,又没入睡,还真是觉察不到。李洌起身,披了衣、趿了鞋,走到门跟前,掀起竹帘一角,正瞧见一个月白色的人影从殿门槛一倏而过。
却听门外传来极低的喝声:“什么人?”那是守在门口的值夜内监在查问。
“是我。”声音极细碎,李洌即使闭着眼睛听也知道是谁。他立在帘前,想她这么晚出去做什么,怔了一会儿,毕竟忍不住,也揭帘走了出去。
挥手轻轻斥退要上前请安的值夜内监,皇帝李洌立在廊上的栏杆前,抬眼向站在荷花池畔的荳荳凝神望去。
望着玉阶下那个身影,他第一次发现她竟这么单薄,宽大的月白袍子掩不住她仅容一握的纤腰,整个人瘦得令他为之心疼。可是——夜深天晚了,她又是为谁风露立中霄?
月色本来皎洁,忽然一阵风拂起,被如纱的云层笼住,只放出蒙蒙的雾光。
月光下,李洌的脸平整得像一张白纸,只有那俊眉下明灭不定的目光乍然透露出些许情绪,却又终于黯淡,略扫了一眼那站在拐角黑暗处的内监,拂袖转身回房。
早上醒来,头疼欲裂。荳荳手撑着额角,从床上走下来。
接过凝香儿呈上的酸梨汁饮了一口,坐在瓷墩上打量妆镜中的自己。虽然面色不够红润,好在眼睛的红肿消褪不少,只需薄薄敷上一层粉就能遮盖住。
她唇微微翘起,从镜中看到云姑姑从后面走过来,于是半转过身子。
云姑姑接过俞念梅手中的云肩披在荳荳肩上,轻轻拢了拢她散乱披拂的长发,凑到耳畔低声道:“万岁爷卯时初刻就起驾到前朝去了。”
荳荳见云姑姑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心;昨夜她也想过了,她眼睛哭得红肿被他看见,他自然不悦,不过让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依旧讨好逢迎他,她也没那么没心没肺。她从没觊觎过他的恩宠,自然亦不会强求他把三千宠爱都集于自己一身,从此后,她只安然守着自己的本份,过好宫里的日子就好。
这番心思自然不能讲给王贵和云姑姑听,她默然着,伸手拈起妆台上的牙梳,轻轻梳理散落在颊畔的几缕青丝。
云姑姑见荳荳没有吭气,不知她是羞涩还是后悔,在侍女们面前也不好说得,叹了口气,接过牙梳为她梳理。
梳完妆,独自一人用着早膳,荳荳忽然想起昨晚晚到被诸妃侧目的情景,忙侧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李忠掏出怀中的打簧表看了一眼,道:“辰正三刻了。”
她听了果然有些着急,咽了一口粥,匆匆漱口饮茶,又着人传了轿子,就动身往西苑而去。
西苑风光依旧。
一路上华盖如飞,多少彩亭锦棚、湖光美景一晃而过,她坐在轿子中,也无心欣赏,只想着快点赶到兽园去。
落了轿,侍女弯腰扶她出来,荳荳抬头扫了一眼,见前方好大一片平整旷地,用五色旗子围住。最北边则搭着一顶金顶大帐,里面陈设的御座、席次历历在目。
倒还没什么人。她轻吁口气,却听左侧不远处传来生生娇笑,忙转过身子,看到容贵人、德贵人和柳白苏几个正拿着洒金手绢逗弄关在笼子里的孔雀玩耍。
这兽园她是头回来,孔雀也是第一次见。忽然想起以前在家里学刺绣,这孔雀的翠羽总绣不好,嫂子郑氏还领着自己到郑府老太太屋里去看那绣满整屏孔雀的寿山屏风。那是富贵人家才有的贵重物什。
她微微笑着,缓步走向柳白苏等人。
柳白苏正手指比划着学那孔雀顶上的三翎羽,回头瞧见荳荳过来,招手道:“你来得正好。我正给她们讲郑府里那张孔雀围屏呢。”
不料柳白苏和自己竟想到一处,荳荳一怔,方含笑向容贵人、德贵人施礼。二人想起昨夜御辇皇帝拉扯她的情景,勉强还了一礼,神色间甚是冷淡。
柳白苏倒似浑然不觉,拉着荳荳的手,道:“郑府那张屏风,你不是也见过?是宣宗爷赐给鲁王爷,鲁王爷又赏给师傅郑翰林。听说当时绣时是用真翠羽一线一线拈上去的,我家也有一张,只是没那么大罢了。”
荳荳其实没心思听柳白苏夸富,只在她讲“郑府屏风”时轻轻点了点头,就转侧看那金笼里的孔雀。
两只白孔雀、两只蓝孔雀,其中一只蓝的尾羽最大最长,边在笼中不大的空地上踱步,边不时侧头斜睨笼边站着的这几个女人,表情甚是骄矜。
荳荳正觉得好笑,却见那孔雀转头看到荳荳,眼睛忽然瞪圆,立住脚,鼓了鼓羽翼,轻鸣一声,身后的翠羽如同一把洒金大扇缓缓展开,抖动出无数幽蓝色的“眼睛”,一时宝色闪耀、华彩辉煌。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柳白苏“咦”了一声,道:“刚才逗了半天都不开,怎么这就开屏了?”转头看了一眼荳荳,见她穿了一条碧罗长裙,微微拂动就露出细裥中的销金缕带,心道“难怪”,又垂头看自己着的粉色纱裙缀满了珍珠,珠光熠熠,似乎也不比她的那条差,方才安下心来。
“娘娘,您瞧,您凤驾刚至,孔雀就开了屏,这厮倒真会凑趣。”后头忽然传来嘻嘻的笑声。
众人回头,见锦贵妃杨轻凤头戴珠翠百叶冠子,肩披蹙金金黄半臂,腰系大红金缕双凤长裙,在五六个头戴花冠的侍女的簇拥下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