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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四章 迎宾(三) ...

  •   两个高大的身形刚从石阶上显出,众人皆俯身低下头,齐声道:“恭迎陛下!”
      皇帝正和南诏王说话,眼睛略在跪下接驾的人中一瞟,漫漫应道:“都起来吧。”
      众人闻言才直起身子,却还不敢坐下,眼巴巴望着皇帝。
      李洌看着南诏王,笑指着东边的首座,道:“贤王请——”
      蒙义瀚满面恭敬道:“天可汗陛下请上坐!”
      直待皇帝在南面居中的御座上坐下,众人才各归各位。
      妃嫔们常年居于深宫,对这万里迢迢朝贡的南诏王自然有些好奇,何况还有位风传要献给陛下作妃的公主,因此一坐下目光都投向东面的首、次二席。
      南诏王蒙义瀚身材魁伟、紫膛脸、双目炯炯,乍看上去不像是一国之主,倒像是草莽绿林的豪杰。这公主则芳名“阿曼”,昨天在迎宾大典上被皇帝识破行藏,因此也就不再掩饰,洗去脸上的草药汁,肤色一时白得晃眼,那色泽倒像是南诏贡来的象牙,满宫的妃嫔没人及得上。说起容貌自然也是上上,只是被她肤光掩住,没那么瞩目。
      荳荳和众人一般看向南诏公主,看了也不由暗自赞叹,好个玉人!正看得出神,忽觉得脸上不自在,她回眸,捉到两道像刀子射来的目光。这入伏暑天的夜本热,她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彻,冷得不禁打了个寒颤。
      望着对面第三席那身着织金蟠龙大红亲王常服的人儿,她心想,大半月不见,他似乎风仪更为秀整,只是笑容中常见的那抹促狭无处追寻,替代的是更冷峻的神情,倒似一下子长大不少。她微微阖上双眸,似乎在回味他以前那明朗如春阳的笑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她睁开双眼,看到皇帝两道目光在自己脸上盘桓,于是唇角微微翘起,对他扯出一抹笑,不意外地看到他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错愕。
      皇帝李洌收回看向荳荳的眼光,看着南诏王,举杯道:“贤王,请饮下此杯,愿两国永息兵戈,黎庶长享太平之福。”
      南诏王蒙义瀚忙拿起酒杯,道:“多谢天可汗陛下。从今伊始,南诏将忠诚献给天朝,这品质就像用苍山之雪酿造的美酒,随同时间的流逝愈来愈醇厚,如果这忠诚一旦变质,将有天神和雷霆降临。”①
      言毕,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聆听着南诏王的誓词,脸上笑意更浓,徐徐饮尽杯酒。
      众人亦举盏,陪饮了这杯。
      皇帝又对李淩道:“朕酒量浅,十七弟,你代朕再敬诏王三杯。”
      适才李淩在妃嫔群中看到荳蔻的身影,虽然早已知道这样的结果,但胸口仍是像被什么重物猛地击中,半天缓不过劲。此时听到皇帝的吩咐,只能勉力抑住心潮的起伏,应命遵旨。
      南诏王倒是好酒量,眼也不眨和李淩过了三杯,呵呵笑着对自己女儿道:“阿曼,你也代为父敬天可汗陛下一杯。”
      南诏公主要敬皇帝的酒!众妃嫔都不约而同仰着脸看向上坐的皇帝。皇帝神色不变,唇角噙着三分笑意,看着那公主欢快站起来举杯走到御座前。
      “阿曼敬天可汗陛下,恭祝陛下吉祥如意、万福万寿!”南诏公主眼睛微翘望着皇帝清俊的面容,语笑如珠。
      直视皇帝原是大不敬的罪。不过南诏女子不知天朝礼数,李洌也不想多计较,只淡淡道:“多谢公主善颂善祷。惟愿公主殿下红颜胜人、青春常驻。”
      那阿曼公主低头一笑,掩袖饮尽,将杯底亮出,却不回座,转向皇帝妃嫔所坐的西侧,竟是一一敬来。
      一圈很快敬毕,阿曼公主回到座席,轻轻击掌。
      只听掌声未落,已有四个身着南诏服饰的白衣女子从石阶上旋到月台中央的锦毯上。一阵浓郁的香风拂过,弦鼓声起,那四个女子踏着节拍摇腕、晃腰、踏足,跳起南诏风情的舞蹈。
      皇帝漫漫扫了一眼,见是那四个昨天骑白象的女子,也不甚留意,和南诏王继续叙谈,又邀了南诏王明天到西苑的兽园看百戏。
      宴会还没进行一半,却连灌了几杯酒,荳荳只觉得酒气上涌,头有些发晕。席前烛影摇红、衣香鬓影,她的眼中却是人影憧憧,连南诏伎人旋转翩跹的身影也化为片片白云散开。
      她回头对身后跪坐的云菊英低声诉道:“云姑姑,我头疼得紧。”
      云菊英忙道:“你等等,我去给你倒热茶。”说着就要起身。
      荳荳轻轻摇摇头,扯住云菊英的袖子道:“不必。这里闷得慌,我想下去吹吹风,云姑姑,你扶我起来。”
      云菊英抬首扫了一眼席间,见众人或彼此说笑的,或欣赏指点着歌舞,倒没人留意这末席,心下一定,上前扶住荳荳的腰肢,从座席上起身,悄悄离开。
      果然风一吹,头清凉许多,荳荳斜坐在排云殿的回廊上,对着明光池波光粼粼的一池水,看到水中的月影分外圆满皎洁,又举头看看天上的月轮,恍然悟道:原来今夜是十四,难怪月华这么明亮。屈指算来,自己从初春入宫到现在,快有大半年了。这半年来,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多少想也不会想的变化,和家人的五年之约也成了泡影,以后怕是要一辈子锁在这宫墙里了……她想起再也见不到最溺爱她的爹爹,见不到娘亲、大姐和两个疼她的哥哥,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这几天来,她一直竭力自制,掩抑着内心的失落。皇帝对她的宠遇,她不是不能体会,可是宠遇再大过天,又能怎样?能让她家人团聚吗?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痴心妄想!她轻啐一口,怔怔望着池影中的波光,即使再不愿意还不得屈从俯就他的圣意,还要白天黑夜扮着笑脸给他看。活人原来要这么累吗?
      正暗自出神,却听身后传来一句极轻极冷的语声:
      “还没好好恭喜过你!珍贵人。”
      声音再熟悉不过。荳荳迟疑了片刻,方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再亲近不过的人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白色的月光笼住他织金蟠龙的红袍,映出他脸上讥诮的笑容。
      她眼波逡巡着,四下找云姑姑的身影,猛然记起云姑姑去隔壁殿中给自己端热茶了,目中只朦朦胧胧看到池那边桥上三五人影穿梭,像是给宴会传送肴酒的内人。
      “哦,也许叫‘小五嫂’更适宜些。”
      “小五嫂好手段!一招欲擒故纵,就让我兄弟都落入你彀中。”
      荳荳从李淩口中一一接过这些刀子般锋利的话语,却只能睁大双眸看着他,连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说什么?又辩驳什么?说自己是为了他好,不想看他前途尽毁?辩驳自己要被太后赐死,只能倚靠皇帝?说自己身心俱疲,再无力对抗皇权?千言万语,如何开口?终究还是自己放弃了,是自己懦弱——没有赴死的勇气。
      她看着李淩,泪水更是肆意夺眶漫流。他站在自己面前,这么近,仿佛伸手即可触摸,可是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他,她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什么也没有了,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一切都成了一场惊醒的大梦,到头来一场空……
      她的泪水很快遮住她的视线,眼前的他也分合叠成几个人,影影绰绰再也看不清楚。英华殿菩提树下的初遇、内书堂的玩笑作弄、浣莲池的笛音,还有翠寒堂的定情都成了过去,甚至连今夜这高挂苍穹又大又圆的明月也是在特意见证两人的缘浅份薄。
      “你的泪水比从前倒多了许多。”李淩看着她流泪,冷冷笑道,“我说了这么多,你倒一句也不反驳?我原还指望你为自己辩解几句,我也好受些,想你必有情非得已的苦衷——”
      他轻叹一口气,道:“果然像于伴伴所说你是攀高枝去了,心里从来没有我?”
      哭了许久,她才发现头疼得快要炸开,什么“于伴伴”?她昏昏沉沉只抓住这三个字,其他都听不清楚。她想伸出手指按压住鬓发间的穴位让自己醒醒,却发现手臂无力地垂在裙侧,连一个指头也抬不起来。她只能睁大眼看着李淩对自己温柔地笑,他的语声也不再冰冷:
      “傻丫头——你以后都不会后悔吗?我为了你和太后对抗、和皇兄对抗,被禁在毓庆宫里苦苦撑着,我想这条命也可以不要,也不能放弃你……”
      声音愈来愈轻柔,说到最后就像在独自低声呓语,可她偏偏一个字也没漏掉,字字听得真,声声听得切,更奇怪的是身子一会儿像浸在三九严寒的冰水中,一会儿像放在火海上烤,时而滚烫、时而寒颤。
      她的脸在光影下明灭不定,承接着晶莹珠花的长长睫毛不停扑闪着,李淩语毕,又呆呆望了一阵,才转过身子举步待去。
      “嗬——呜——”,荳荳喉中发出奇怪的喑哑声音,好半天不说话只流泪,嗓子一时竟不会发声,看着他离去情急之下却连个“不”字都吐不真切。
      他慢慢回过头来,那一双眼眸,不忘在她淌湿的脸上做最后的流连。
      “这就是你要的吗?你为什么不肯多信我些?”
      她看到他的唇动了动,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心里却莫名地绞痛:走了也好,以后再也不要理会自己,自己这个“祸水” 把他害得还不够惨吗?她忽然想起于敏在浣莲池骂自己的话,脸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容。
      那个笑容,美得不像凡尘。李淩怔了怔,没有再说话。
      珠泪莹光中,看到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她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肆无忌惮、毫无仪态的,仿佛要把这几天所受的委屈一并流泻出来。
      “傻孩子——”
      听到这三个字,荳荳身子轻轻一颤,以为李淩去而复转,回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不是他!荳荳眼中的华彩黯然沉落,哽咽道:“云姑姑——”
      云菊英手中端着一盏已经冒不出热气的茶,从回廊下的甬道拾阶而上走近她。
      “傻孩子,你何必自苦如此!”云菊英短促地吐出这一句话,再也说不出只字半语。自进宫来,这孩子就没过过好日子,在安善堂虽然清苦,却还享了几天宁静和乐,可西苑的莫名落水让自己不得不把她推出来,原本指望着她能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可她却似乎过得更苦。抽出袖腋下的绢帕细心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云菊英虽然不明白荳荳和齐王李淩前事的种种因,却因在黑暗角落中站了半天,看到了他们今日的果。
      “不要哭,也不许哭了。这宫里最见不得眼泪。”云姑姑的声音慈和得像娘在心疼自己,荳荳使劲睁大眼睛,竭力让泪水流回眼眶里。
      宴席上,随着音乐节奏的急促,南诏舞女的旋转摆动更加迅疾。皇帝李洌笑着举杯,对阿曼公主道:“见识了南诏的白象,也请公主明天到兽园看看黑熊。”
      “黑熊?”阿曼公主眨着乌黑晶亮的双眸,道,“哪是什么?也可以跟大象比高比大吗?”
      南诏王蒙义瀚听到要看黑熊,兴致鼓起来,回头对女儿道:“这黑熊只有北边耐寒的老林子才有,咱们那里自然没有。小时候你不是还读过中原圣人孟子的书,那上面讲,鱼与熊掌难以兼得,这熊掌就是黑熊。”
      阿曼想起来,悟道:“原来黑熊就是那个孟圣人喜欢吃的熊掌啊。”
      一时,众人听了都忍俊失笑。
      皇帝正要开口,眼光所及,看到李淩从东侧石阶上露出半个身形,转头又回看西侧的末席,还是只有武清惠一个人冷清清坐着。心中“咯噔”一声,脸上笑容却不减,道:“好,明天就请贤王和公主品尝熊掌。”
      又过了许久,才见荳荳在云菊英的搀扶下低垂着头从西侧的台阶上来,在自己座席坐下。进来的时机正巧众人在笑,是以除了同席的武清惠,旁人都不甚留意。
      李洌收回看向西侧的目光,转头瞥见李淩在东侧席上举动豪爽,大口喝酒,又频频举杯敬南诏王,心下一沉。
      那阿曼公主却兀自笑道:“不知道鱼和熊掌煮在一起是什么味道,这兼得的口福明个儿我可要好好尝尝。”
      众人闻言,愈发笑声扬起。
      亚圣孟子的经典竟被如此曲解,荳荳也是头一回听见,不自禁抬头看了一眼东侧席上的南诏公主。
      不过一瞥,皇帝李洌已察觉到她两只眼睛红红的,肿得像是新摘的夭桃,想必适才痛哭过一场,再想到十七弟李淩回来后的种种作态,勉强用手按住桌案的一角,将嘴角弯出向上的弧度,道:“天色已晚,贤王和公主也奔波劳累了一天,明日还要到西苑游赏,请早些歇息吧。”
      南诏王蒙义瀚向女儿施了个眼色,父女俩同时直起身子,他答道:“多谢天可汗陛下的盛情款待。陛下请起驾,小王在这里恭送。”
      李洌也不再谦逊,吩咐齐王李淩送南诏王父女到客馆安歇,就径自起身。离席时他没走来时东侧的台阶,却从众人席前经过,走西侧下首台阶下去,慌得西侧的妃嫔纷纷叩首跪送。
      走到末席的荳荳近前,他略略驻足,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总管太监王贵,抿着唇一言不发,又转头继续前行。
      王贵却停下前行的步子,绕到跪送的荳荳身后,弯下腰凑到荳荳耳畔,低语道:“珍主儿,万岁爷在台下等您,快走吧。”说着不待她回应,已伸手扶掖着她起身,也疾步走下西侧台阶。
      从月台上下来,果然看到御辇还停在原地,皇帝坐在明黄色的帐幔里头,左手微微挑起纱帘一角,露出一脸不豫的神情。
      见她从阶上下来,皇帝抬起眼,道:“还不快上来!”
      荳荳已站在辇前,却不禁迟疑:初进宫在内书堂读书时,先生开蒙就讲后妃贤德,什么姜后脱簪、樊姬谏猎、马后练衣,讲到汉成帝的班婕妤,自然免不了把辞辇的嘉行大大推许一番。虽说前两天西苑夜归时也和皇帝同过车,可毕竟不像今夜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再传扬到太后耳中,又落老大的不是。
      皇帝看出她的畏怯,却没这许多顾忌,薄嗔道:“要朕下来请你不成?”
      荳荳不敢,走上前刚弯下身子,皇帝的右手就伸出来握住她臂膀用力一拉,登时重心不稳,整个人朝前栽倒,跌落在皇帝怀中。
      妃嫔们正拾阶而下,这一幕收在眼底,即使为人最无争的德贵人脸上也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
      皇帝却连那些妃嫔扫也不扫一眼,伸手将她倾倒的身子扶正,放下帘幔,扬脸沉声吩咐道:“起驾。”
      “圣上起驾还宫——哟——”随着辇侧的随侍太监曼声高唱,御辇稳稳抬起,前后喝道回避之声不绝于耳,一支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向着翠寒堂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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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南诏大理国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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