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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三章 迎宾(二) ...

  •   朝宴之后,为示荣宠,十四日晚,皇帝又在后宫排云殿月台设家宴招待南诏王与公主。排云殿月台是用汉白玉砌成的一座高台,四四方方、极为轩敞,又临着曲流、红香圃,最宜登高赏月、临水听音。
      既是家宴的名义,自然妃嫔们也要参加。因为赶着让云姑姑给自己梳晚妆,荳荳吃饭也心不在焉,皇帝看着她合共只用了半盏粥,皱眉道:“跟猫儿吃食似的。朕又不是楚灵王,要你这么虐待自己?”
      听到皇帝的埋怨,荳荳忍不住腹诽:没见过这般自矜自大的皇帝,难不成为了你觉得好看我要饿死自己不成?口中却不敢不答道:“戌时一刻的宴,不敢迟了。头没梳,衣服也没换呢。”
      皇帝愈发蹙眉,不耐道:“还有一个时辰,你着什么急?那么想给南诏王看你的新妆?”
      有这么说话的吗?荳荳脸涨得通红,几乎要离案而起,心里嘟囔着:也不知今天哪里得罪他了,这皇帝的脾气大得是愈来愈难伺候。
      看到荳荳秀脸晕红,眼眶里隐隐泛出水光,李洌又有些后悔,嘴上却道:“晚宴上吃的也就是个摆设,你现在不多吃点垫垫,一会儿喝多了酒准闹肚子。”
      这似乎还像句话。荳荳静气想了,复坐下掰了半只竹节小馒首,又拨拉了几口粥。因是心里还有些着恼,埋着头专致用膳,也不理皇帝。急急吃完,漱口起身,就拉着云姑姑到西轩自己的妆阁拾掇。
      云菊英以前就常给谦妃金媛妆扮,别看她给自己打扮艳俗,手却最巧,什么新样发式一看就会。她看了一眼坐在妆台前的荳荳,沉吟道:“这是你册封后第一次在妃嫔们面前露脸,也不能太马虎。”仔细端详荳荳的面庞,又道:“你这脸型宜庄宜媚,梳倭堕髻、望仙髻、朝天髻、同心髻都好看。我想着给你梳个反绾髻,既压得住场,又不至于太隆重抢了其他娘娘的风头,你瞧可好?”
      荳荳以前在家都是低鬟,做宫女时更省事,双鬟垂侧,这几天新梳起的倭堕髻也是因为简单,发根只须用根红绳一系,再微微向一侧斜堕即可。忽然一下子听到这些名目,也闹不清楚,只点头称好。
      云姑姑叫了俞念梅帮忙,一个只管梳捋青丝,一个在旁递簪送钿的,配合得倒是极为默契。一炷香工夫,反绾髻的大势就梳拢了起来,微微展翅的雁形抱面,略点缀几朵白玉花钿,插着荳蔻花簪、双股口吐珍珠流苏的翠蓝凤钗,衬上荳荳那张宜喜宜嗔的鹅蛋脸,可谓端庄难掩娇媚,艳丽不至流俗。
      看着荳荳的新妆扮,俞念梅、凝香儿几个服侍的宫女都咋舌称叹、迭声叫好。荳荳也头一次看到自己高髻翘朵的模样,望着镜中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适才在膳桌上,讥讽荳荳的话一出口,皇帝李洌就有些失悔。只要想到今晚的家宴齐王李淩也要参加,想到荳蔻总免不了要和他见面,他就有些不适意。再看着荳荳饭吃得那么快,似乎巴不得快点和十七弟见面似的,心里愈发不对味。
      理清楚了纷扰的思绪,他放下筷箸,藉着听见这边的笑赞声,也缓缓踱步走了过来。
      一进门乍看到荳荳的新装束:浅碧绫大袖衫子、蜜合色薄罗裙,束着葱绿玉环如意长绦,加上点翠插簪的蓬松发鬟,就想到两句唐诗:“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心里想着,口中不由吟诵出来。
      荳荳在镜中看到他,斜睨了一眼,纤手顾自理弄压发的玉簪花。李洌站在她身后,只留神看她脸上神色的变化,也不上前。倒是服侍的宫女嬷嬷们觉得尴尬,默默鱼贯退出。
      俞念梅最后一个退出,她挑帘出去的时候,飞快抬头看了一眼,看到皇帝的高大身形把坐在青花瓷墩上的荳荳全部遮住,这才不慌不忙放下帘子。
      碧绿的帘子影影绰绰遮住两个相拥的人影。
      荳荳在皇帝怀中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嗔道:“当心衣衫弄皱了。”
      一面是自己情难自已,一面却是她在耽心她的衣衫,李洌有些着恼,俯头狠狠在她脖项上啄了一口。
      “噢”,荳荳吃痛轻叫了一声,咬住双唇,不再开口。
      良久,皇帝抬起头,在她耳畔低语:“你的胆子是愈来愈大——”
      “臣妾哪有——”荳荳委屈地辩驳道。
      “没有?”皇帝轻哼,道:“学会给朕使小性,动不动不理人了?”随即想起自己这几日让她练赵松雪的字她那懒洋洋的懈怠,气不打一处,“让你学写赵体就耍滑躲懒,这些倒是不学自会!”
      荳荳不敢再反驳,她习字素来不喜欢赵孟頫的字,觉得过于谄媚,可偏偏这位万岁爷爱之若宝,自个儿喜欢还不成,还拉着她也要练,这两天白天没事就是在纸上泼墨挥毫,直练得手腕酸痛,叫苦连连。只觉得除了小时候开蒙习字被爹爹用红绳悬腕矫正姿势,还真是没再这么累过。
      “怎么不说话?”皇帝用唇触了触她颊上晶莹冰凉的肌肤,问道。
      荳荳晃过神来,答道:“臣妾正在思过——”
      皇帝喉间忍不住笑出声来,思过?他可不信,以他对她的了解,这会儿肯定在暗地里编排自己。这小丫头年龄小,心里主意却大,哪有那么容易就认输的?不过——这样也好,她若是个木头美人,自己恐怕也不会不忍释手。
      听到皇帝笑得止不住,荳荳柳眉微挑起来,就知道他向来的喜好俗不可耐,这几天更添了以捉弄逗趣她为乐,简直跟他那个十七弟一般无二。李淩!忽然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仿佛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只觉得连呆在皇帝的臂膀之中都浑身难受。
      正不自在着,房间里的钟摆忽然乱响起来,戌时正,倒一下子解了她围。从皇帝的怀中脱出,她仰着脸道:“戌时了,臣妾要告退先行一步。”
      皇帝看了一眼座钟,脱口道:“急什么?一会儿你和朕一块走。”
      “哪有这样的规矩?”荳荳微嗔,低头道,“臣妾不敢。”
      皇帝也警悟过来,这是一时忘情失口的话,哪有至尊天子和个妃子携手出席招待外夷藩王宴会的?倒是她还“知礼”,皇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先走也好。”又忍不住叮嘱,“宴上的酒入口绵,后劲却不小,仔细少喝点。”
      荳荳起身,又折下身子行了告退之礼,走到门前,自有打帘的侍女掀起帘子,外面又有云姑姑诸人服侍着簇拥上轿。
      一路行来少叙,登上排云殿月台的高阶,荳荳就发觉自己来得还是有些迟了。月台东侧虽没有人,西侧却已依着个人位份尊卑坐着徐仪妃、周和妃、颐嫔、馨嫔、德贵人、容贵人、佳贵人(荳荳封贵人后,佳贵人的禁足也就取消了),甚至连武选侍都侧着身子叨陪末座。济济满座,倒是热闹。
      她眼风飞快扫了一圈,见西侧最尊的首席还没有人影,心里微微吁了口气,知道锦贵妃还未到,定下心神,快步走上月台。
      众妃嫔正在闲话,听见环佩细碎声响,都抬起头看向来人。
      一下子十几束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难免些许窘迫。荳荳勉强抑住面色欲泛的红潮,对众人露出合乎仪度的微笑,向前屈身,先拜次席坐着的徐仪妃、周和妃,道:“臣妾给仪妃娘娘、和妃娘娘请安。”
      宫中见惯了这种“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的升腾,这位皇帝身边宠遇的侍女押班而今一跃成了宫中的新贵珍贵人,时迁势异,众人自然不会用先前的态度相待,和妃因笑道:“珍妹妹这身打扮特雅倩,倒让人有些认不出。”
      荳荳忙谦逊两句,又赞了仪妃的妆容、和妃皓腕上的玉钏,才退后几步,向颐嫔、馨嫔拜道:“给颐嫔娘娘、馨嫔娘娘请安。”
      颐嫔还是一脸和气,笑道:“自家姊妹,客气什么。快坐下吧。”馨嫔素来与荳荳不对眼,只摇着白团扇似笑非笑瞧着她。
      荳荳又转侧向后座的德贵人、容贵人、佳贵人平施一礼,道:“三位姐姐好。”彼此都是贵人身份,因此德贵人、容贵人、佳贵人三人也不托大,起身答礼。
      佳贵人柳白苏脸上笑靥浮现,目光却忍不住看向荳荳发髻上插的荳蔻玉簪,忍了忍,终究没有开口。倒是容贵人起于寒微,对荳荳由侍女身份晋为贵人多了几分亲切,见同席的德贵人、佳贵人都没开口,因笑道:“以后见面机会多得是,珍妹妹别太多礼。”
      荳荳道了谢,方才退到自己与武选侍同坐的末席,和武清惠厮见说话。
      等人终是无聊,和妃忍不住掩袖打了个哈欠,略舒展了一下四肢,自觉有些失态,讪讪对仪妃道:“月上梢头了,陛下和那蛮王怎么还没来?”
      仪妃未及答言,馨嫔边摇着扇子边接口道:“南诏王什么时候来我倒不知,不过陛下何时来,我们这里自有人知道。”
      和妃一时还未解悟,追问道:“妹妹说谁知道?”
      馨嫔的话再明显不过,这里能知道皇帝行踪的除了奉旨留在翠寒堂侍候的珍贵人王荳蔻还能有谁?对皇帝不给珍贵人指派宫殿却留在身边的做法,众人心里都有些拈酸,因此都寂默下来。
      和妃也霎时明白过来,瞧了一眼馨嫔,又看向正和武选侍低声说话的荳荳,笑道:“珍妹妹走时可瞧见陛下起身了吗?”
      荳荳怔了一下,方慢慢答道:“陛下怕是要再过一会儿才来。”
      馨嫔闻言冷笑一声,扬声道:“果然还是珍贵人近水楼台、消息灵通,所以才姗姗来迟,不像我们只能早来苦候着。”
      三宫六院、妃嫔成群,就难免口舌争竞。荳荳垂下头握杯,装作没有听到,只啜着杯中的茶水。
      忽然听到“嗤”地一声轻笑,有人道:“这伏天还没过去,哪刮来的西风?倒惹得人眼酸。”却是柳白苏一向和馨嫔不对劲,忍不住出言讥讽。
      和妃没听懂,小声问徐仪妃,“这西风和酸味什么关系?”
      仪妃忍笑指点道:“你没读过李长吉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上面讲‘东关酸风射眸子’、‘忆君清泪如铅水’,自然是说秋风令人目酸。到底是大名士的女儿,佳妹妹连玩笑话都说得俏皮。”
      和妃这才明白,心里感叹道:看来平常是小瞧了仪妃。自己和她原来都不甚知书,她因陛下喜欢文才,不想这几年倒读了不少书。又想,这些姊妹还都不让人省心,连骂人都要绕这么多弯弯。
      馨嫔脸一阵红白,正要启唇反驳,却听颐嫔在旁笑道:“罢了,今天有两位新妹妹,你们俩快别争嘴了。这原是宫中的一桩喜事,珍妹妹新封,陛下就是偏疼些也不为过。我倒想起馨嫔妹妹进宫时,陛下还不是天天在你宫里盘桓?难道我等就真怪罪你不成?”
      颐嫔是太后娘娘的侄女,馨嫔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冷哼了一声,悻悻坐下。
      容贵人倒对荳荳颇感兴味,上次在临漪水阁是见过,却不曾正式打过招呼,因含笑和荳荳问长问短。渐渐说到家乡、家里人,容贵人忽然记起道:“我听下头宫女讲,珍妹妹堂上是奉先县令?倒巧,我们家以前也在奉先住过。”
      荳荳对这明艳动人的容贵人倒没什么恶感,答道:“家父是做过奉先县令,不过现在已转了湖州知府。”
      馨嫔安静了片刻,侧耳听到这话却再也忍不住,冷笑道:“从七品一转就升了五品正堂,这样的升迁还真是直上青云。难怪外间小儿言: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①
      荳荳向来不是一味示弱的人,不过对馨嫔杨德琳这番讥讽,她一时真无词可对。谁说不是呢?五月间,父亲从正七品的县令一下子就升为正五品知府,这其中若不是因着皇帝对自己的一点私心,难道倒敢拍着胸脯说全凭父亲皇陵差事办得好?谁肯信,连她自己都忐忑。
      她自己不敢驳,那救驾的人却不请自到,却听柳白苏脆生生道:“馨嫔姐姐向来博闻广见,难不成还迷信外间这些不稽之谈?再说做爹爹的若凭着女儿贵显,倒是为人子的一片孝心,总比做女儿的凡事要靠着一个好爹爹才兴得起来强些。”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立时戳到馨嫔的痛处。她在宫中为人张狂些,有时连太后、皇帝也给几分面子,还不是因为她那个被皇帝誉为“天下第一能吏”现任两广总督的好老子?只是这话若是周和妃等出身寒门的人讲,馨嫔也就不计较了,偏偏是这个现任户部尚书、文坛宗主柳权的女儿讲出来的话,怎能不让她生气?掩扇笑道:“佳妹妹讲这个话要仔细,别打了自己嘴巴,倒是怪疼的。”
      柳白苏只要想起自己初进宫时锦贵妃、馨嫔两个和自己作对,尤其是馨嫔在陛下面前巧舌如簧扮可怜害得自己失宠,心气就再也难以平和。因此只要馨嫔讲话,她就专一在旁挑错处。这回自然也不例外,纤指拈起一枚蜜渍青梅,慢条斯理道:“多谢馨嫔姐姐关心。我一个小小贵人,还没什么贵显,就是有个好爹爹也兴不起来。”话中之意她的位份低微,不是那女凭父贵的主儿,那女凭父贵的也就不言自喻。
      闻言,馨嫔粉腮上一下子泛出红晕,搜肠刮肚正想回击之词,却听仪妃忽然急促道:“噤声!陛下、贵妃、南诏王到了!”
      众人都收起笑容,急急从座席上起身,做着迎驾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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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陈鸿《长恨歌传》记天宝年间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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