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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迎宾(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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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王一行十二日至离京城五里的蓝桥驿,因天色晚了就在驿站行馆歇了一宿,第二天入城。
毕竟是一国之君亲来朝拜,皇帝下旨要隆重其事,好好款待上宾,因此欢迎的仪式安排得极其盛大。除了宫城内的准备,城里所有南诏王经行的道路都如皇帝出行般用黄沙、清水铺洒,只是不设黄布帐幔,也不禁百姓来迎看。
打了多年的仗,总算西南太平了,里巷细民皆是一派喜笑颜开,又听说南诏王一路上带着进贡皇帝的犀牛、大象、孔雀等珍禽异兽,南诏公主还要骑头全身雪白、披绫挂锦的大象招摇过市,愈发捺不住好奇,纷纷扶老携幼来看。
不到巳时,街面上已是观者如堵,人声鼎沸。有那银子多的富户人家早早预见到街道人多,只怕南诏王来了也看不到,就提前到临街酒家包了二楼靠窗的雅座,一边喝酒谈天一边看楼下的人群,倒也是一桩乐事。
人多自然有生意可作。就有那挎竹篮的半大小子在人群中穿来梭去,卖些樱桃、枇杷、白花藕、红菱角、紫杨梅等时鲜果子;又有那支起青布伞的小食摊当街列床堆垛卖些荤素包子、烫面饺、油炸团子、冰雪凉粉等各色小吃;一时,小贩招揽生意的叫卖声、彼此熟人意外相逢的招呼声、小孩要果子耍无赖的哭闹声,妇女红绣鞋被踩的尖叫声,种种声响混杂在一起,还真是喧嚣非常。
毕竟是好日子,虽然噪杂,那些专门调来负责弹压路面的京兆府衙役们除了人群越过路边的界限吆喝两句,其他争吵也只嘻嘻旁观着,大概也知道这时挥鞭喝道太煞风景。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人人头顶上被那炽着热光的红日头端端罩着,才从道路靠城门那端传来箫笛吹奏的乐声,又有护送南诏王的禁军骑士着五色介胄,乘高头大马,执牙旗大扇、画戟长矛一排排过去,才是头戴蛮冠、身着奇服的南诏使团。那身边有着身着红色官袍的鸿胪寺官员陪同,紫膛脸、翘胡子的中年大汉自然是南诏王蒙义瀚,虽然英武,却不是观者感兴趣的焦点,直待那文锦披体、金莲花座安背的四头大象缓缓踱步过来,人群中才发出喝彩声。
说到大象,京城里的人也算见多识广,每年六七月仪仗司外象房都会把大象牵到宣武门外护城河洗浴,这还有个名目,叫“洗象”。想看热闹的人尽可以去围观,因此也没什么稀罕。只是这回南诏贡的这些大象有些特别,竟是一色雪白,配着玉质莹白的长长象牙,格外好看。最妙的是每个莲花座上还坐着一个白衣绣带、璎珞垂挂的南诏女子,虽是轻纱遮面,却掩不住从那白皙的额头和一双双明波流慧的大眼睛透露出来的倾城美色。四头白象,四个蒙纱女子,谁才是南诏公主,人人心里皆泛起疑问。
于是直到南诏王一行人走远,还有人打赌猜测哪个女子是那南诏王的七公主,又有消息灵通的人卖弄宫里的传闻,说这公主不远万里来到天朝就是一心要给我朝圣天子做妃子,听者愈发啧啧生叹。
而这时,皇帝李洌已率着文武百官在宫城太和殿前等候着。毕竟南诏王迢迢万里来朝谒,就算不用到城外亲自郊迎,好歹也该在宫门口致意才是。
他高高站在汉白玉石阶上,头顶九龙曲柄黄罗大伞,身着大红皮弁服,映着金色日光,衣上的刺金团龙愈发显得熠熠生辉、灿烂夺目。
听着阶下一片嵩呼万岁的声音,看着百官扬尘舞蹈的叩拜,李洌清俊的御颜上露出一丝笑容,却竭力抑制住内心思潮的澎湃。怎么能不高兴呢?从先祖宣宗朝持续至今的南诏之战总算大功告成,几十年的兵祸消弭、南诏臣服,西南境重获安宁。父祖两代未竟的勋业竟然在他手中差可告慰太庙列祖列宗,而南诏王入朝朝贡的这一笔功成也必然在史书上为他添上令名、流于后世。
只是——昨日下午在养心殿阁臣的奏对情景忽然浮现在他眼前,左相李廷之所奏言犹在耳:南诏王在入京途中半吐半露向陪伴的鸿胪寺官员暗示,要把七公主嫁到天朝来。南诏王既一心示好,俯惟陛下允其所请。他微微皱起眉头,想起右相崔玮,本来崔玮和李廷之素来不睦,自己居中衡之,两取便宜;可是在此事上,左右相意见竟是出奇一致,大概觉得皇帝三宫六院,多纳个后宫又有益于邦交,何乐不为?他以前也作如是想,只是自纳了荳蔻,想起初幸那晚她的泪水滴落到他手臂上,想起她以前流着泪念“愿得一心人,头白不相离”,心里只觉有十分宠惜之意……
他的目光沉敛,缓缓扫过阶下百官人等,驻留在东列宗室皇亲队伍中的齐王李淩身上,唇角轻扬,道:“十七弟,你上来。”
李淩今天亦是乌纱皮弁冠、红裳绛纱袍,只是比皇帝服色少了領織黻文二,又无云龙纹,饶是如此,亦显得人物济楚、长大沉稳不少。听见皇帝召自己,他微愕抬头,却迅即垂下,口称“领旨”,走上丹陛。
李洌却不同昨日在慈宁宫所见之冷漠,唇角含笑,道:“一会儿南诏王来,你就陪同在朕身旁吧。”
李淩不知皇帝打得什么主意,满腹狐疑,却只能收敛住心神,恭谨答是,遂退到皇帝身后站好。
安排好李淩,不多时间,就听到太和门外钟鼓司乐官鼓声大作,笙箫齐奏,百官一时回首,见那南诏王已下了马,率着南诏使团诸人,趋行进了太和门,向这边走来。
皇帝听大臣们描述过南诏王的相貌,自然一眼认出居中那个紫膛脸、翘胡须的中年大汉就是蒙义瀚,只觉龙行虎步、顾盼睥睨,是个英豪粗阔的人物。正沉思间,忽见蒙义瀚身后转出一个白衫少年,约摸十五、六岁,目若点漆、灼灼动人,只是肤色黧黑,不大显出俊秀来。
他心里微动,不是说蒙义瀚带着女儿来朝贡,怎么倒跟来一个半大小子?正疑惑间,目光移动,随即看到那四个蒙纱白衣女子从白象上下来,每人手中高高捧着一只螺钿金盒,跟在那少年后面亦步亦趋。
来不及再想,他已缓步走下台阶,微笑着向南诏王致意,道:“贤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蒙义瀚走过来时,一直仰着脸直视着这圣朝天子,闻言,方才快步赶前,躬身向李洌行礼,道:“小王承蒙天可汗陛下宠召,不胜荣宠之至。”
“贤王万里来朝,足见至诚之心,朕亦深感。”李洌伸手虚扶,笑吟吟看他礼毕起身。
这一帝一王,似有默契,片语不涉两国的多年干戈,只谈今朝睦好。
蒙义瀚笑道:“小王从敝方带来些礼物要献给天可汗陛下,这亦是南诏百姓的一片心意,望陛下笑纳,莫嫌微薄。”
“贤王说哪里话?千里鹅毛,亦是贵物,何况贤王万里携来。”李洌淡淡笑道。
那蒙义瀚也不多言,目视身后的白衣少年,只见那少年咧嘴一笑,走到站在左手的白衣女子身前,掀开第一只金盒的盖子。
倒也没见什么宝光珠辉气冲斗牛射出,定睛细看,不过盒内一方明黄色缎巾上放着老大一块黄褐沉沉的不起眼物事。那少年小心翼翼从盒子中拿起,在手中举起。
那眼尖嘴快的大臣已忍不住嚷出这物事的名字,“当归!”
不错,当归,正是这味药材的名字。
皇帝李洌的眼中已经映出水漾笑意,听蒙义瀚侃侃道:“南诏自建国起,即受天朝册封,原为天朝藩篱,虽受吐谷浑小人播弄,毕竟拨乱反正,今日当归也!”①
的确,两国交兵多年,一朝干戈止息,也要找个起畔衅的罪魁可供出首,将其罪名加到西北的吐谷浑身上倒是极适宜。李洌满意地颌首,目光又转向第二只盒子。
第二只盒子,放着一块赤红鲜艳的朱砂。
“此朱砂采自洱海之上的雄峻苍山,可表南诏十万百姓向往天朝的赤子之心。丹心一片,可鉴日月。”蒙义瀚道。
第三只盒子,一块澄黄灿灿的金子,自然是代表南诏归顺天朝的赤诚,可媲美黄金的纯净坚实。
第四只盒子,却盛放着一只用彩色丝绵重重叠成的花朵般冠体。那长长柔软的丝绵自然代表着南诏向往天朝的绵绵情意。
这四样礼物,较之寻常四夷朝见所贡的珍禽异兽、奇珍异宝,果然微薄,却蕴含着南诏归顺天朝的赤诚与忠心,再加上蒙义瀚一番堂皇得体的言辞,十分动人。
皇帝李洌微微一笑,挽住南诏王蒙义瀚的手,道:“贤王高义,朕铭感于心。南诏子民的心意,朕亦感同身受,但愿此后两国长罢兵戈,黎庶得以安居乐业,永享太平之福。”
蒙义瀚俯身答道:“南诏愿世代做天朝藩篱,为天可汗陛下守卫西南边境。”
李洌颌首,做了个请的手势,邀南诏王与自己同登丹陛、入大殿。刚走了两步,他又似不经意间回望身后,笑道:“十七弟,还不请公主殿下上殿?”说着眼光在那白衣少年身上打转了一下,随即望向南诏王。
蒙义瀚脸色泛出几分赭红,幸好他面皮原就紫赤,倒也不大显出,索性呵呵笑道:“小女顽劣,性喜男装,还望陛下恕罪。”
李洌笑得云淡风轻,道:“朕亦有女,最小偏怜,想来天下作父母的人同此心,贤王不必介怀。”他转头看了一眼李淩和那南诏公主,道,“齐王是朕之幼弟,骑猎博弈、弯弓射箭无所不能,与公主一定性情投合。贤王与公主在长安多待些时日,这城内城外可供游赏的景致倒颇多,朕让齐王引着公主四处看看。”
蒙义瀚面上笑得开怀,不断点头捋须称是,心里却道:这皇帝面上看着年轻,说话处事却甚是老成。听说他十八岁即位,就一举平定自己亲叔叔的叛乱,算来亲政也有十年了。心里一面想着,一面不由把目光看向皇帝口中所说的“幼弟”齐王。
李淩原有些神思不属,不大留意南诏王一行,直待皇帝提到公主,方回神细细打量那少年。这一细看,自然看出端倪:这少年肤色虽黑,脖项后和手腕挂珠处却露出一截雪白,向来这黧黑也是用什么药草染成。若不是刻意掩饰性别,何须如此作态?只是不仔细的人乍一看,被她的黧黑吓到,不容易思索到这边来。
他听到皇帝提到让自己招待公主,脸上露出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公主殿下!”
他这一笑极为明朗,仿佛春阳拂面。那公主觉得触目,下意识抬手遮面,又很快觉察收住举在半空的手臂,目光灼灼却望向那天朝大皇帝。
李洌仿佛浑未知觉,只笑看着南诏王,道:“贤王请——”说着转身,只给公主留下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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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历史上南诏与唐朝交恶,部分原因是吐蕃,非吐谷浑。但此文为架空,也并非实写唐朝,仪制服饰则更多借鉴明清,所以南诏等不过借个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