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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一章 棠棣(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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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新封的珍贵人到西苑游湖月上方归的事,不到一夜工夫已传遍后宫。第二天一早,李洌给太后请安,太后就一脸不悦道:
“再宠也有个度,没见过大晚上带个妃子在外招摇的。”
自从上次在慈宁宫因为荳荳的缘故和太后闹得彼此不快,李洌也不像以前那么一味顺着太后的意。当下听到太后的话,他眼睛微抬,道:“西苑也是皇城内,在御道上走走又有何妨?”
毕竟皇帝亲政也上十个年头,太后不好像他刚即位时那样说话,忍了口气,缓缓道:“你既然喜欢那姓王的丫头,又封了她贵人,哀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做皇帝的最忌的就是专宠,你别再宠出个金——”
李洌正低着头啜茶,听见这个字,眼皮一紧,抬起头目光清冽看向太后。
话出口,太后才发觉失言,藉着转头咳嗽把个“媛”字生生咽回嗓子眼里。一个金媛,竟成了母子二人几年来的心病,提不得,说不得。想到此,心里不觉有几分黯然。
见太后神色有些懒懒的,再呆下去也是彼此不自在。李洌遂藉着太后咳嗽的话题,笑着转圜道:“虽说是六月天了,早晚还有些凉,母后也该保重才是。这千秋节转眼就到,只怕母后还有一阵忙呢。”说完站起身来。
太后也醒悟过来,亦笑答道:“听说南诏王就要进京了,皇帝这几天也有的忙,不到正日子就不用天天来给哀家请安了。”
这是太后的体恤。李洌又欠身谢过,才转身出了屋子。
刚走到殿外的水抹石阶上,皇帝抬头,忽然看到十七弟李淩头束金冠、身着一领淡青色织金蟠龙缎袍从照壁外头转过来。皇帝半乜着眼,心道:自从上次把他派出去到永陵给慧贤皇贵妃督造宝顶,倒有大半个月不见了。此时迎着朝日的霞光看去,只觉他面色有些苍白,想是在毓庆宫禁足不见阳光所致。
刚演过一场母慈子孝的孝亲图,莫非又要扮演“常(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兄弟情深?皇帝不耐着,薄抿起唇,上下打量着李凌,见他只在第一眼撞见时怔忡了一下,随即面色恢复如常,徐缓走了过来请安。
“臣弟见过皇帝陛下。”依旧行礼如仪,没有半分差池。
李洌眼波无尘,在李淩身上打量了一圈,看来几天的禁足竟将他飞扬的性子磨去不少,他眼底渐渐泛起几丝涟漪,想到毕竟是夺了他的心头好,语气也柔和几分,道:“十七弟清减不少——”
“劳皇兄惦记,淩无恙。”李淩的语声不带一丝情绪。
不管是真心接受事实还是假心假意,总之这样的兄弟重见,皇帝李洌还是颇为满意的,于是嘴角逸出一丝笑意,轻掸衣袍,步下台阶向辇车走去。
在和李淩擦身而过的一瞬,李淩极轻微的声音送入耳中,“臣弟还未恭喜皇兄纳宠。”
终究忍不住了吗?皇帝轻叹了口气,还是太年少——他微微侧首,斜眸看向十七弟,轻声笑道:“朕把王淑女在身边放的太久,也是该给个名分的时候了。倒劳十七弟挂心。”
李淩身子微微一震,袖中掩着的手开了又握,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五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称“宫人”而称“淑女”,是提醒自己:王荳蔻的身份本就是进宫备选的皇帝嫔妾,反倒是自己这个闲散亲王仗着皇帝幼弟的身份打“禁脔”的主意,若认真追究起来,是真正大不敬。
到底是一点就透。皇帝看了一眼李淩,眼中带着一丝欣赏,这个十七弟,愈发神清骨秀,原是想加以细细栽培做自己的臂膀——想到这里,李淩的眼波终于晕出几分幽暗,经此一事,以前兄友弟恭、熙熙和乐的情景只怕再难重现。
再想也是无可奈何,索性不再去想。皇帝挥去脑海中这几缕缠绕纠杂的情绪,径直上了御辇,起驾离去。
坐在御辇上,却依旧感慨百端,为此神思也恍惚不少。甚至到了翠寒堂门口,皇帝也要在李忠的提醒下,才蓦然起身走下步辇来。
心底突然冒起的渴望,只想马上见到荳蔻,似乎只有看到她才能心安。李洌抬起头在接驾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却不见她。莫非又和昨天一样跑去给宫里某位主位请安?如此想着,心里竟生出几分薄怒。
王贵夹杂在人群中,觑到皇帝神色的不耐,心半提到嗓子眼——为荳荳几分担忧。适才进门前引导御驾的内侍已喊过“圣驾到——”,那拖长的尾音在提示着赶紧接驾,没想到众人都出来跪在中庭,那最应接驾的新贵人却不在人群中。
见皇帝面色愈发难看,也不叫起,这种诡异的沉默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压迫,众人的头愈发垂得低了。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娇笑从轩室内发出。那原是很动听的一声笑声,只是在这样沉默的空气中显得愈发突兀。众人的脸面皆有些惨绿。
李洌的眉不经意挑了一下,目光却不自主望向遮住殿门的生绿湘竹细帘。却觉眼前一花,一只白玉般的素手从内挑起帘子,再凝睛,荳荳已走出殿门立在台阶上,两手一交,冉冉下拜。
不知怎么,再大的气见了她也烟消云散。何况她一身装束打扮得与往日不同:墨云般的发丝斜斜挽成倭堕髻,只簪上那根荳蔻碧玉搔头,又顺着鬓角直直垂下两缕青丝,却用翠玉花钿束住,仿佛是一对如意流苏俏皮点缀在粉颊桃腮旁。像是为了衬出她明如秋水的绀眸、红似樱桃的芳唇,身上衣衫颜色极为素淡:藕丝衫子柳花裙,却又在肩上搭一条朱红色披帛,那颜色娇艳如新开的海棠花,嫩得能掐出水来。
什么是“慢回娇脸笑盈盈”,什么叫“满身香雾簇朝霞”,又为什么会“尽日君王看不足”,王贵看了一眼皇帝专注的目光,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些皇帝时常吟诵的残句断章,自己今日才算真正明白意思。
就这么一晃神,再抬起头来,只看到皇帝手扶着珍贵人腰肢的背影隐约在碧帘之内。
“怎么接驾这么迟?”虽是嗔怪,却因皇帝的面容上带着三分笑意,也就不显得那么令人畏惧。
荳荳秋波微转,忽然想起一首很贴此时情景的诗来,悠悠念道:“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唐太宗贤妃才女徐惠的诗。李洌自然知道,却无奈笑道:“就你花样多。”却还是忍不住情动,伸手抱住她,低首要吻她的樱唇。
荳荳却不像前几天那么温顺,微微侧过脸,让皇帝扑了个空。继而又从皇帝怀抱中灵巧脱出。
皇帝愕然,伸手再要去捉她,却听她低头咳嗽两声,像是在提醒什么。
皇帝左右回顾了一下殿内,才反应过来:这殿室并非只有他和她两人在。原来——小妮子有些害羞。
他唇角噙笑,了然于胸,目光缓缓扫过朱漆梁柱后跪着的两名宫女,正要打发她们退下去,面色却微变,原是漫漫随意看去的目光一下聚焦在那两名宫女身上。
红衣碧裙却鸡皮蓬发的宫女,修眉薄唇却一脸淡然的宫女,皇帝的眉不自觉蹙了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皇帝道。
还不待她俩张口回答,荳荳已伸手勾住皇帝的衣袖,笑道:“是臣妾叫王公公请来的。”不等皇帝表示不解,她又急急道,“陛下不是答应臣妾,臣妾可以在后宫中任意挑选侍女吗。”
这倒是事实。皇帝想起昨晚自己的确答应她,后宫的宫女任她挑选留在身边侍候,只是——没想到她会挑到这两位。
皇帝按住心中生起的一丝不快,淡然道:“你们俩先退下。”
云姑姑和武清惠又起身行礼,方才走了出去。
“为什么挑她俩?”后宫有的是年轻伶俐的宫女,却拣来这么一对安善堂的弃置闲散人来。是有意和他作对?他挑眉看她。
“云姑姑是臣妾在这宫里最先遇到、可视为亲人的人。”说出这句话,荳荳有片刻的怔忡,她忽然忆起自己在最失意的时候走进安善堂第一个遇到的人,那个——才是她在这宫里最先遇到的亲人吧。
李洌想起她刚入宫在安善堂的经历,那么云菊英的确算是她的亲人,不然她不会这么念念不忘。他表情缓和了些许。只要她欢喜,李洌抑住看到云菊英就想起谦妃金媛的那些不快往事的不自在,就当是她身边留下的一个寻常嬷嬷吧。
“好吧,她留下。可武清惠呢,她不会也是你的亲人吧?”皇帝的话有隐隐的不悦。他不记得荳荳几时和武清惠好过,在他冷眼觑来,武清惠在翠寒堂做押班时,似乎也并不待见荳荳。那么,被自己从翠寒堂撵走的武清惠呢,也要留在这里吗?只要想到武清惠暗地里对谦妃金媛动的那些手脚,想到严皇后、锦妃,李洌实在不能忍受她重新回到翠寒堂。
荳荳不知道皇帝一瞬间已转了这么多心思,她只知道是因为她的缘故,武清惠从堂堂御前押班降为无职无权的幽废宫人。那么今天自己该还她一个公道。
荳荳想起以前偷听林兰儿和下殿宫女讲武清惠也受过皇帝宠幸,心里一动,答道:“武姑姑虽然和臣妾无亲无故,但臣妾也要为她打抱不平。”
皇帝听她讲的郑重其事,愈发觉得好笑,有意逗道:“朕撤了她押班的职事,还不是为了你?你倒为她打抱不平起来?倘若真要她回来,除非你肯委屈自己。”
荳荳却不理会皇帝话中的调侃之意,道:“倘若武姑姑真能复职,臣妾就是再做侍女也无妨,不过陛下大概不记得了,武姑姑是受过御幸的人,原就不该只做侍女。”
皇帝一怔,宠幸武清惠的事还是自己几年前做下的荒唐事,久已淡忘,不想荳荳竟能知道,还提了出来。脸上立时有些不好看,顾左右而言道:“你倒是个包打听,无所不知——”
荳荳看到皇帝此时的态度,心里不免有些生凉,却只能恳切道:“陛下向来施恩宽大,为何对武姑姑这般严苛?就算不看臣妾的薄面,也该看武姑姑尽心尽力伺候陛下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帝知道荳荳虽然脾性一贯温和,不过要是认了死理,那也是九头牛难拉回来,自己这两天好不容易才把她哄得露个笑颜,不想为外人的事再和她起轩轾,就笑道:“你要做滥好人,也不知道人家恨你恨得牙痒痒——”
荳荳摇头道:“武姑姑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深信武清惠,为了早点打发掉这个麻烦,忽然想出个主意,扬声叫道:“王伴伴——”
王贵就在门外,立马应声,侧身从帘外进来,躬身候着皇帝吩咐。
皇帝看了一眼荳荳,沉吟了片刻,方道:“你传旨下去,武清惠晋封选侍。“
闻言,王贵抬起带着几分愕然的脸,却听皇帝又加上一句,“让她不必过来谢恩,立即搬到咸福宫去住。”
咸福宫是颐嫔的住所,锦贵妃本来打得好算盘,让荳荳也搬到那里去住,不想转了一圈,却是武清惠去和颐嫔作伴。
王贵连声答“是”,正要转身,猛然又想起,问道:“万岁爷赐的美号是——”
皇帝的目光却已转向在一旁埋首不语的荳荳身上,随口答道:“就以她的姓为号好了。”
武选侍。荳荳正默念着这个新封的名字,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两只有力的臂膀却已经环住她的腰肢,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气息在她脖项间呼出,就听到一个低沉得近乎喑哑的声音在她耳畔道:“朕什么都遂了你的意,你怎么报答朕?”
她侧眸,正撞上皇帝眼中闪烁的那点幽暗的光,心里惕然一惊,却抬脸笑道:“臣妾除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有一切皆是陛下所赐,又怎么报答陛下?”
李洌半眯着双眸盯着她灿若春花的笑靥,心里不知为何却叹了口气,口中依旧笑道:“以为搪塞几句,朕就会饶了你不成?想得到美——”
荳荳见他双目微瞬,生怕他想出什么让人难为情的法子,忙道:“陛下今日不是还要到养心殿议事——”
李洌听她这么急急道来,就差把打发他快走的话直白说出来,觉得好笑,道:“南诏王明天就到京了,礼部、鸿胪卿忙着接待,也没朕什么要紧事。”两只眼睛却瞬也不瞬望着她嫩玉般的脸颊,道:“倒是你,朕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可以陪陪你,你却像恨不得朕整天日理万机?”
荳荳被他说得惶恐,表白道:“臣妾哪有?臣妾也盼着陛下天天都在臣妾身边。”
闻言,李洌伸出拇指托起她微垂的下颌,低低问道:“天天都在吗?”
止不住脸上一阵飞红,荳荳的双唇翕合了两下,终究还是说不出“是”字来。
皇帝放开手,退了半步,道:“瞧,你连假话都说不好。”
荳荳闻言怔了一下,抬起头看见皇帝眼波晕出一片寒光,她正要细看,皇帝却转过脸对帘外的王贵吩咐道:“摆驾到养心殿。”像是为了安抚她似的,他又回头对她笑道:“朕去那里批折子,晚膳回来和你一起用。”
荳荳没有再说话,轻轻蹲身福了福,恭送皇帝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