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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章 越女词 ...

  •   不过才几日不见,西苑的风光又大有不同。不提杨柳堆烟、红荷吐艳、台榭如画,只安澜堂至长桥一路上为太后庆寿搭建的戏楼、彩阁、花棚、锦帐已有多不胜数的方物贡品可供赏玩。
      皇帝携着荳荳的手,在彩棚间踱步闲看。他看得并不像荳荳那般好奇,大多扫上一眼就掠过,只有偶尔看到一两件有些许新巧,方驻足稍待,向荳荳指点这件贡物的由来。
      荳荳一面听着,一面却不由胡思乱想,平时午后皇帝都要在在翠寒堂小憩一觉,今天却非要拉自己来西苑,难道就为了看这些贡物?她可不信。
      她向来不善于掩饰心思,眉梢眼角逸出疑惑。李洌瞧了只想笑,却故意不解释,只拉着她手继续前行。
      直走到长桥渡口垂杨深处,王贵早已在此侍立良久,躬身道:“启禀万岁爷,龙舟已备好,是否现在就上船?”
      李洌看着荳荳,笑道:“如何?我们到湖上转一圈?”荳荳满腹狐疑,却只有点头说好。
      西苑的湖面比宫中的浣莲池要阔大许多,泛舟在其上,四围山色晴翠环抱,水上波光浩渺、银粼点点,足令人心怀为之一畅。
      荳荳还是第一次在西苑湖中坐船,一时想起十岁前家在扬州泛舟于瘦西湖上夹岸桃杏烂漫的情景,念及此,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李洌立在她身后不远处,见她倚坐在舟舫的栏杆上,右手支着右颐,袖子微褪,露出半截嫩如藕节的玉臂,观之不啻一副仇十洲的美人倚栏望湖图。
      缓缓踱步走到她身后,俯下身抱住她的纤腰,将脸挨擦着她的玉颊香腮,正好听到她的叹气声,微征,道:“叹气什么?”
      荳荳还是不习惯皇帝的亲密举止,不过她不敢挣脱,从昨天起皇帝似乎对自己退避的行为总是反应过激,她索性装作没感触动也不动。
      李冽很满意她的柔顺,乖巧安静得偎在他怀中,于是脸微侧,唇在她腮上轻触了一下,依旧问道:“为什么叹气?”
      “想到小时候——”荳荳老老实实答道。
      “小时候怎样?”李洌泛起兴味问道。
      “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在瘦西湖划船,也像这样一般,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荳荳道,“那船比不上这个大,还要自己动手划桨。”
      龙舟比小艇要阔大,又有专门撑篙划桨的宦者,自然不需皇帝和贵人亲自动手。可不知怎么,今天即使她说的话再平常,李洌也觉得无限有情味,口中不觉发出朗朗笑声。
      龙舟上侍立的王贵、李忠不由对视了一眼,看来万岁爷今天的心情怡悦,二人脸上也微微放出些笑意来。
      王贵正对着李忠微笑,突然听到皇帝提到自己名字,立刻竖起耳朵谛听。
      只听皇帝笑道:“朕听王伴伴讲,你的琵琶弹得不错?”
      荳荳斜睨了一眼王贵,心想他必是把自己参加初选的事讲给皇帝听了,回头却对皇帝道:“臣妾技艺不精,哪敢在陛下面前露丑?”
      李洌望着她,悠悠道:“好像扬州小调也唱得不错?”
      荳荳终于忍不住狠狠看了一眼王贵,堂堂大总管,却为老不尊、多嘴饶舌。可怜王贵在她清亮眸光的逼视下,竟露出难得一见的窘态。
      李洌身形一晃,却挡住她看王贵的视线,依旧笑道:“你不要怪他,是朕逼他讲的。朕想知道你刚进宫时是怎样。”
      皇帝都为他讲话,荳荳不好再看王贵,托词道:“这里没有乐器——”
      她话还没说完,李洌已道:“你怎知没有?”说着牵住她手,引着她走到舱中。
      舱中小室布置得极为雅致,珠帘银钩、翠屏玉鸭、檀几牙榻,更难得案上还摆放着箫管、琵琶、琴筝等乐器。
      荳荳看得哑然,皇帝却含笑把琵琶拿起,递到她面前。
      她只好伸手接过,随意找了个靠窗的绣墩坐下,转轴拨弦三两声,方才侧首问道:“陛下要听什么?”
      那种斜眸悄问的情态还真是令人心醉。李洌取了折扇在手,拣了她对面的榻几坐下,笑道:“李青莲的《越女词》你可会?”
      荳荳轻叹了一声,这曲子她怎么可能不会,她自幼生长江南,泛舟湖上,听惯了钓叟莲娃清讴慢吟的各色采莲之曲,李白这首更是传唱甚广,又怎么可能不会?当下也无余言,丁冬弹拨起来。
      “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刚曼声唱出第一叠,她恍然解悟,斜眸回看皇帝,见他果然垂目逡巡自己裙下的足履。原来他是有意识引自己弹唱这首《越女词》,她想起那次在翠寒堂池畔赤足见驾的事,脸上沁出红晕,手上一软再无力弹拨。
      皇帝双眼望着她,悠悠笑道:“似乎朕几次见你都和莲花相关呢。”他脑海中光影流转般回想起她抱着荷花盆婷婷立于水中那赤足光素的娇羞,坐在浣莲池水边手扶莲花几与花同色的清丽,那眼角斜飞的清愁和嘴边浅露的笑靥曾令自己何等惊艳,继而又想到第一次见她时她抱着盆紫白两色的茉莉站在体顺堂的水晶石前,半张脸几乎都被花簇遮住。
      “不对,应该是都和花有关。朕记得有一回见你,你怀中抱着一盆茉莉花。”李洌纠正自己的前言。
      “呵——”荳荳忽然出声道,“陛下那时候就见过臣妾?”
      “是啊,”李洌微笑,一抹戏谑之色闪过眼眸,“在体顺堂的水晶石前,朕还记得你整张脸都快埋到花簇里了。”他忽然忆起正是那回见到她,让自己想起少年临摹仇十洲的那幅花下美人图的往事,想起那捧砚磨墨陪伴着自己整个年少时光的金媛……
      荳荳原微笑着听他讲来,忽然看到他脸上闪现出的那种带着戏谑的笑容,不知怎么,心一下子如针扎般刺痛。
      李洌却只怅惘了片刻,就回过神笑道:“那是你我第一次相见呢。”不自觉面对着她,他用了平等的“你我”来称呼,就像以前和金媛在一起一般。
      荳荳摇摇头,竭力从那种痛心的情绪中摆脱,缓缓道:“那不是第一次。”
      轮到皇帝惊诧了,“不是?”
      “臣妾第一次见到陛下,是在朝华殿外的平台上,那是刚进宫参加初选的时候。”荳荳道。
      李洌眉一扬起,道:“是那次?朕怎么不记得你在里头?”
      “陛下那时眼里只有杨飞燕和柳白苏,哪里会把其他人放在心上?”荳荳放下琵琶,起身面朝窗外望去。
      李洌一怔,心里忽然有一丝欢喜泛出,这个小丫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吃醋。他走上前,伸手揽住她的肩头,道:“是朕有眼无珠,这么一颗珍宝,却迟至今日才发现。”却又忍不住去想,如果那时自己就从百花丛中择取她这一枝来,她已成为自己的妃子,又哪里会有此后和十七弟的那些纠葛?想到自己堂堂君王,竟然要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趁虚而入用尽手段才能得到她,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二人各怀心事,竟是半天无语。
      忽然,一阵荷风拂过,送来远处断续的歌乐之声。
      李洌面容上放出一丝笑意,道:“把船划过去!”
      荳荳一惊,回头看到皇帝俊颜怡然,却并不是和自己言语,而是在吩咐舱外侍立的王贵。
      竹篙轻点、船桨掠过,龙船沿着一条笔直的长线向湖心岛驶去。被船桨拍击过的水面,在阳光下荡出波光闪闪的圆晕,又层层向外圈扩展。
      二人走出舱室。
      荳荳径自走到船头站着,那里风最大,吹在脸上、身上,让人浑然忘却夏天午后的闷热。
      副总管李忠眼色伶俐,见皇帝也出来了,忙搬了把椅子过来。
      李洌却摆摆手,立在她身后不远处,这个位置正好能欣赏她曼妙的体态,只是湖风总是有意吹起她水色的裙角、杏色的绦带,一时之间,衣袂飘飘,罗带轻飖,仿佛整个人要凭虚凌空、随风化去。
      荳荳正低眸俯看水中的波晕,忽觉肩膀一紧,自己已落入两只有力手臂锢起的怀抱中。
      歌乐之声却愈来愈悠扬,吹到耳内,曲词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
      “若耶女儿弄新妆,相约荡舟过莲塘。蛾眉连娟艳晓月,屐上素足白如霜。春波漾漾映芳草,红裙旋摆影偏好。翠波红影何窈窕,迎风举棹清歌妙。”
      荳荳惊诧,回头低声问道:“是《越女词》改编的转踏吗?”转踏是宫中流行的歌舞曲式,宫伎们变换队形且歌且舞,反复咏唱,形式较大曲活泼许多,因此颇受宫中人的欢迎。①
      李洌微笑着,“朕在翠寒堂第一次见你,就让人排了这曲子。”
      荳荳心情复杂地转过头,船愈来愈近湖心岛,岸上歌舞伎人的排练亦看得愈来愈清楚。
      只见三、四十个身着茜红舞衫、新绿纱裙的宫伎们迎着骄阳的万道霞光翩翩起舞,人人手执一枝半开或全开的千叶白莲,做出举棹、拍桨、晃舟、采莲等诸样动作,且舞且歌道:
      “歌妙。相思调。会稽刘郎正年少,折花相向欲调笑。心思却被猜到。羞向藕花深处绕,空余一溪晚照。”②
      荳荳还是第一次看到宫中的采莲曲,和民间所舞大有不同。民间迎神赛会祭祀花神不过找几个长得端正的小孩子额点丹、唇涂朱,红衫绿裤,手执荷叶,蹦蹦跳跳一番,与此间所舞之飘逸清艳有雅俗之分。
      她正看得出神,忽觉发鬓间微微拂过,脸一侧,正对上皇帝端正的面容和沉澈的目光,他嘴角逸出一丝微笑,道:“这次戴上就不许摘下了!”
      她似乎有所解悟,伸手去摸,那根荳蔻玉簪重新端端正正插戴在自己的发髻上。转了一圈,这玉簪还是落在自己头上吗?她舌尖抿出些许苦涩,唇角却微微翘起。
      李洌怔怔看着她,忽然头埋下,在她唇上留下自己的气息,道:“除了朕,以后不许对别人这么笑!”
      她愕然,不解他话中意有何指。
      李洌的手轻轻拂过她的玉颊蝉鬓,低声道:“惑阳城、迷下蔡。”③
      六个字,低语悄声,却令她身子一颤,霎那晕红布满双脸。
      荳荳从小所受的教育皆是讲惑君媚主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下场,诸如妲己、褒姒、飞燕、玉环之流被历代文人口诛笔伐,斥责为“祸水”、“妖姬”。如今皇帝却给自己这六个字的评价,真不知是喜是忧。
      龙舟沿着荷花荡的边沿缓缓驶过,一阵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荳荳避开皇帝浓得腻人的目光,索性靠在栏杆上欣赏近在咫尺的荷花荷叶。看了一会儿,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眼睛难免有些发酸。从早上起床至今,她还没有好好歇息过,本来想着午后能补觉,又被皇帝拉来游西苑,……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有些沉重。
      李洌立在她身后和王贵说话,回头看到她云髻半偏、双眸轻阖,倚在栏杆上酣眠,脸上不由露出笑容,道:“朕还在一旁说话,她倒能睡着了?”
      王贵目光望向荳荳,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恭敬答道:“珍主儿一天都没歇息,大概太乏了。”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老娘娘刚打发人回禀陛下,十七殿下的禁足已取消了。”
      “唔。”李洌漫不经心地回应了王贵一声,快步上前,将荳荳抱在怀中。睡梦中被人打扰,荳荳不满地“嗯”“哼”了几声,李洌唇贴着她耳垂道:“这里风大,朕抱你进去歇息。”
      睡梦中,身子晃晃悠悠的,像被什么东西摇动着似的。荳荳睁开眼,双瞳里映入皇帝沉静的眼波,才发现自己斜靠在李洌的怀抱中。她仓皇坐起,打量四周。黄纱帐幔、锦制软帘、紫檀小几,却原来置身在马车中。
      皇帝见她醒来坐起,自然放开手臂,笑道:“没见过像你这般嗜睡的人。”
      荳荳羞赧,抬手撩起车侧的窗帘,向外张望,口中问道:“什么时——”
      “辰”字还没出口,她已半怔在窗边,抬头所见:漆黑的苍穹上,挂着一轮半圆的皎月,几颗闪烁的星点缀在旁;前后回看:长长的车马仪仗,车如流水、马若游龙,数不清的煌煌纱灯角灯、红蜡黄炬把整条黄沙御道照耀如白昼。
      睡了这么久?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事实俱在:从午后游湖一直睡到月上中天,几个时辰?她甚至不敢扳着指头算,心里却一阵阵发虚。
      李洌注视着她,见她素手搭在窗帘上,半天不转过身子,心里微微发笑,却一本正经道:“下回再也不带你游湖了。真不知道朕是游湖,还是一直在看某人的睡态?”
      闻言,荳荳愈发赧然,手放下帘子,低头弄自己的衣带。
      李洌伸手拨转她的身子,道:“好了,朕是和你开玩笑。睡了一下午,饿不饿?”
      荳荳还没答话,他已从小几上拈起一枝翠绿的莲蓬,剥了一粒莲子径自送到她口边,道:“游湖时采的,尝尝,鲜嫩香甜,比贡的倒好。”
      几时见过皇帝自己动手剥果壳给妃子喂食的?正想着,那莲子已送到唇边,她只好口微张噙了,心头却愈发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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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转踏”是宋代歌舞曲式名称。
      ②《越女词转踏》系碧闲兄改编自李白《越女词》。
      ③出自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齐王李淩应为十七皇子,而非七皇子,在此一并纠正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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