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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七章 花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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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边是绵绵的细雨,荳荳在梦中泛起甜笑。
紫藤花架前,追逐着柳绵卷匀的绒球,小雪甩着项间的银铃,吐出粉色的小舌头,真可爱;她俯下身为它顺了顺身上的长毛,抬头看见爹爹站在书房的窗前一杯酒一卷诗,醉颜酡红;姐姐芙蓉蹲在不远处,用针穿紫藤花玩;大哥、二哥骑着竹马绕着花架,手拿着面盆、擀面杖大呼小叫,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威风八面的大将军,然后娘也追出来,指着两个哥哥,让他们把面盆、擀面杖还给她。
她笑得不行,弯下腰肚子还在痛。笑着笑着,竟流出泪来。掏出绢帕擦眼睛,一眨眼,爹爹、娘、姐姐、大哥、二哥、小雪都不见了。她急得直叫,哭得泪眼朦胧。手忽然被握住,绢帕移开,瞧见那张带着促狭神情的笑脸,李淩!她叫道,紧紧握住他的手,心里却想:自己几时变得这么不知羞。她垂下头眼梢眉角流露出几分羞赧。
一只戴着景泰蓝嵌珠镯子的手兀地伸在自己眼前,荳荳吓得转身就跑,跑过了石桥,跑过了临水殿,转过游廊,太后却带着一大帮子人笑盈盈正走过来。
“救我!”荳荳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后背的寒意化作冷汗潸潸滑落下来。她抬起头张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香色珠罗纱帐,然后毫不意外,她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明黄绣被。她的脸上不由露出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淡淡笑容。
她抬手轻轻撩起帐子,秋波微徕,看到皇帝从多宝格后转了出来,显然是刚刚从门外走进来。她垂手,低眸,只用眼角的余光瞥着皇帝向床帐走来。
李洌伸手撩起纱帐,坐到她床前,俊颜蔼然,道:“你醒了?”
她点点头,听见窗外沙沙簌簌的声音,抬头看见帐顶斗大的夜明珠泛出微晕的光芒,问道:“我睡了多久?”
李洌似乎也不以她的自称“我”而为忤,笑答道:“大概两三个时辰吧。朕没仔细算。”
她抬起头,道:“我饿了。”
听到她这么说,不知怎么,他心情大好,看着她就像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伸手掬起她散落在娇颜旁的一缕青丝轻轻送到唇边吻了一下,道:“朕也饿了,我们传膳。”
她垂下双眸,一并遮住眼睫的细密颤动。
于是宫女内侍鱼贯入列。因是夜深,皇帝不欲兴师动众,没有传膳桌,只命在靠窗的紫檀几上摆上几样清粥小菜,饶是这样,香肴异品已堆满春台。
荳荳从锦被中伸出赤足,正要踏鞋下床,皇帝已舒臂把她横抱在怀中,低声道:“太医说你今天中了暑,身子还虚,就让朕抱你过去。”
她于是垂头,却伸手搂住他的脖颈。皇帝愈发欢喜,轻轻在她左颊上吻了一下,方才转身抱着她走过来。
就是再愚痴的人都看得出皇帝的这份宠爱之心,何况御前尽是些百伶百俐的人精儿,当下争先趋奉。荳荳还未伸手,一双镶银玉箸已毕恭毕敬送到可及的眼前;想吃什么菜,还未开言,那菜已挟到碗中。荳荳斜眸看到皇帝却比平时进得香,连御田贡的碧粳香稻粥也多用了一碗,她索性放下碗箸,不明白这顿饭为何吃得是万般无味。
皇帝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漱了口,用眼角余光看见她放下碗箸,道:“吃饱了?”
荳荳茫然答道:“不好吃,不想吃。”
皇帝道:“这个御厨做的不好,就贬到伙房烧火,明天再换个厨子好了。”
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怎么都没想到荳蔻一语就把个正六品的御厨打回原形,还真是不能小觑她的厉害。
皇帝挥手,众人忙收拾了桌几,几乎是悄没声息又像潮水般退的无影无踪。
皇帝皱着眉头品着宫女新沏的兰雪茶,想着这个平常给自己沏茶的人就坐在自己身边,怪不得没有往日好喝。他放下茶盏,近前道:“要不,让宫女给你煮点燕窝粥?”
荳荳不适应他的突然逼近,慌乱答道:“不用。我饱了。”
皇帝看着她突然潮红的双颊,道:“可朕还没有吃饱——”
荳荳像是松了一口气,飞快答道:“陛下为什么不早说?奴婢这就让人去煮粥。”她起身,想从紫檀凉榻上下来。
忽然身子被什么东西绊住,几乎是一瞬间,自己就落在皇帝怀中,李洌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傻瓜!还想逃到哪里去——”
荳荳身子一颤,张大双眸,正迎上皇帝目中射出的湛湛情焰。
放在檀几上的烛火忽然被风摇动,爆出一对好亮的烛花。
二人恍若从梦中惊醒,皇帝笑道:“朕记得你生病那夜,和朕在一起,灯花亦结双蕊,不想应在今宵。”
荳荳也朦胧想起那次掉到浣莲池,李淩把自己母妃的锦衫送给她穿,她披着那锦衫为皇帝挑灯,心思宛转间,竟藏着如许苦涩。
侧耳谛听,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罗帐中春光却格外旖旎。
绿云倾,玉钗横,粉融香汗流罗茵。荳蔻花繁宝帐,丁香软结同心。兰麝细芳闻喘息,明珠光里君情深。
金漏促,画屏沉,烛烬香残有啼痕。夜阑海棠欲谢,鸳鸯魂梦初惊。枕上卧听雨潺声,云迷水隔阮郎人。①
不能不如此,又不得不如此。
荳荳在睡梦中被惊醒,伏在枕上听到窗外的雨声愈发潺潺,不知怎么想到窗下花栏旁新移植的一株牡丹,在这样大雨的侵凌下怕是露湿花重、残红委地。
她从明黄的锦被中坐起,起身披衣。李洌睡意朦胧,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肢,道:“还没到上朝时候,再睡会儿。”
荳荳的双眸在昏暗的珠帐中望着虚空,喃然道:“我想去看窗下那株牡丹,她肯定被淋坏了。”
李洌本来清醒了一些,不过听了她的话又糊涂过去,道:“雨这么大,你看花干什么?”他支起身体,把她往怀中拥,哄道:“明天再看好不好?朕陪你明天看。”
荳荳扭过头去,道:“我没让陛下陪我去看,我自己去看看就好。”
李洌用手把她的下颌转过来朝向自己,一双幽深的黑眸在她脸上打转儿,她还是垂下眼眸,洒下两扇黛色的睫影,桃色的芳唇微抿,仿佛自己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皇帝忽然头转向帐外,高声道:“李忠!”
副总管李忠就在室外值夜,听见皇帝传唤,一溜儿小跑,匍匐在床帐前。
“你去看看窗下那株牡丹怎样了?”皇帝吩咐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加上一句,“给她搭个遮雨的花障。”
于是想睡也睡不着了,一群人在你的窗户下搭花障,就是再轻手轻脚也会有动静。皇帝辗转翻了个身,对上她墨玉般的眼眸,轻声道:“我们去看看花好不好?”
荳荳点头。皇帝于是又叫起,宫女们执着红纱灯进来。看着昔日的姊妹行捧着华衣半跪在自己面前,荳荳簪下头,只觉得无限羞赧。皇帝只随意披了件软缎青袍,从床上下来。
俞念梅双手呈上一袭和皇帝所穿同一料子的月白软袍,恭敬道:“请贵人更衣。”荳荳愈发羞怯,缩在锦被中不敢伸手去接。
皇帝立在窗前不耐道:“是你要去看花,怎么这么慢?”转过身却看到荳荳被宫女围住,忙忍住笑,走过来道:“你们都退下。”他随意取过俞念梅手中的软袍,坐到床边,低声戏谑道:“娘子,朕来服侍你如何?”
荳荳从他手中夺过软袍,狠狠剜了他一眼,闷着头穿衣。李洌愈发觉得有趣,凑到她耳畔道:“以后私下里朕叫你娘子,你叫朕五郎如何?”
荳荳不答,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下来,却还是落在他的臂膀之中。李洌搂住她的纤腰,一直走到廊上花栏前。
内侍们手脚真快,短短时间,竟为那株紫红的千瓣牡丹搭了一张冰梅花暗纹的茜红锦障出来。荳荳看着花无恙,轻轻吁了口气,道:“她是我前日亲手移到这里来的。”
李洌看着她的笑靥忽然绽放,像暗夜里冉冉开放的牡丹芳,有些眩惑,却又有说不出的情愫纠结在胸间。
“夜凉露重,请万岁爷和贵人移驾回房吧。”王贵不知何时也从值房赶过来,跪在脚下启奏。
看到王贵,荳荳似乎会有比侍女围绕自己更衣更浓重的羞赧,她从皇帝怀中挣脱,几乎是逃也似走回房中。
重新安枕入眠。皇帝却再也睡不着觉,他推推身旁的荳荳,道:“别睡,陪朕说说话。”
荳荳阖着眼答道:“好困——”
皇帝不依,道:“你把朕的好梦惊醒,现在还想安然入眠,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荳荳哭笑不得,发现遇上个蛮不讲理的皇帝还真是没法,于是双臂当枕,道:“陛下要讲什么,奴婢洗耳恭听。”
李洌却从没有大半夜跟个妃子聊天的经验,一时讷讷。半天才道:“朕刚才讲了,私下里,朕叫你娘子,你叫朕五郎,你怎么不叫?”
荳荳一滞,半扭过头道:“奴婢不敢——”
李洌觉察出她的疏离,伸臂将她搂在怀中,道:“朕许的。你叫——”
荳荳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心里有着千般恨意、万种幽怨。他怎么会懂?娘子、郎君,这是民间一夫一妻相对的称呼,那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和她哪里是?
“皇家最无情。”在暗夜中,李洌勾出一抹笑,道,“朕却最羡慕李三郎。他叫杨贵妃娘子,让妃子叫他三郎,何等闹热的一对夫妻,即使为此丢了天下又怎样?”呓语间,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环住她的臂膀上,他心思了然,却将她拥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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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效“花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