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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六章 太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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荳荳忽然轻笑了一声,道:“小玉儿,倘若我们这会儿还在安善堂多好。”
小玉儿惊诧回头,看着她的秀脸被竹影映出明暗不定的光华,安善堂,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的双眸泛起一丝悲哀。
“吉祥公公种的菜真好吃,云姑姑腌的辣白菜也好吃,还有你做的烫个干子也好吃。”荳荳轻声低诉,似乎在回味那过去的美好生活。
听到荳荳的喃喃自语,小玉儿几乎要晕倒,这傻丫头想到的安善堂就只有“好吃”两个字吗?难道翠寒堂的膳食还不如安善堂那些野蔬粗粝?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坐在安善堂的梨花树下捧着诗卷大声诵读,我还记得是刘方平的《春怨》,那时就在想这宫里竟然有这么风雅入骨的小——”她忽然住口,不期然撞到小玉儿双眸的黯然。她忽然记起在花洞子房他给她讲顾况的《囡》诗,心里浮上一丝歉疚。
看着这个女孩凄然的清颜,小玉儿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带她进花洞子房看花她那堪比春花更粲然的笑靥,不过才几个月,她竟凄苦清减如斯。
倘若还在安善堂,小玉儿唇角逸出一抹苍白的笑意,除非梦中……
见天色不早了,小玉儿不敢让两人在外久待,提醒荳荳趁副总管李忠没发现两人溜号赶快回去。荳荳“唔”了一声,顺从地站起来,神情还有点恍惚。
出了竹径,小玉儿有意离荳荳一段距离,毕竟倘若让翠寒堂的人发现两人同行而归,那些心思下作的人会怎么说不用想都知道。
他正要上前和荳荳叮嘱一番,忽然看到走到前头的荳荳被两个内侍拦住,那面瘦的内侍从怀中掏出什么银牌一亮,他忙止住脚步,有意避到长巷右侧的小巷,再探头张望。
只见荳荳满不情愿转过身子,跟着两人往回走。他缩回身子,假装往小巷深处走。
荳荳看见小玉儿的身影从小巷闪过,忽然转眸问身前的内侍道:“这位公公,太后为什么要见我?”
“咱家怎么知道?你别啰嗦,去了就知道。”那内侍不耐烦地答道。
小玉儿心想:这丫头倒也不笨嘛。等那两内侍带着荳荳离去,他转身向翠寒堂跑去。
慈宁宫中,玉阶生凉,咳唾不闻。
看着阶下跪着的王荳蔻,太后手指拈的伽南佛珠微微一紧,就是这个丫头,好本事,让皇帝为她着迷,让齐王为她拒婚,弄得兄弟失和。
荳荳见太后不发话,心里愈发有些生怯。她见过太后两次了,太后几乎没拿正眼瞧过自己,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么招太后厌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忽然开口道:“你抬起头让哀家好好看看你。”太后不说话则已,一说话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荳荳听了,骨头里都要冒出寒气,却不得不遵命,缓缓抬起头。
她其实长得并不像金媛,这是太后第一次见到她就了然的;不过平心而论,她的确算是宫里一等一的人材,光艳不输容贵人(那是宫中公认的第一美人),还多了几分容贵人没有的娴雅。不过——一想到皇帝和齐王,太后眸中的光芒不觉清冷起来,就算生得再好,也是个狐媚子罢了。
像是能感受到太后忽然来袭的敌意,荳荳匆匆把头垂下。
太后镇定了一下心思,再次开口道:“哀家也不用卖关子。这回召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哀家同意齐王纳你为侧妃。”
荳荳震惊抬头,仿佛自己听错,没想到太后果然如于公公所说,为了穆筱宁能当齐王正妃竟隐忍如此。只是——想到从此要看到李淩怀里再躺个穆筱宁,自己也要沦落到和她争宠的地步,心里就生生作痛。
太后见荳荳不答,有些嗔怒,道:“怎么不言语?莫非做侧妃你还不满足?也不看看你的出身?”
荳荳身子一颤,自己是七品县官的女儿又怎样,配不上尊贵的齐王殿下?茫然间,她想起李淩和自己的誓词:愿得一心人,头白不相离。想起他待自己的好,只想就此应诺太后好了。侧妃就侧妃,只要李淩能好,她的梦想就当镜花水月算了。
可当她刚要簪下头谢恩,忽然脑子空明,想起于敏的话“老奴代老奴的主子贤妃娘娘求求你了,你就放过奴才的小主子”,倘若自己真的嫁给李淩,皇帝会放过自己吗?李淩还有好日子过吗?他只是个没有母妃疼爱一切依仗着皇兄给予的皇子罢了。自己难道真要害他吗?让他一辈子被皇帝嫉恨?她的心在微微发颤,不自禁看向太后,道:“奴婢不敢奢望。只求太后娘娘开恩,放奴婢出宫。”
这是最后的请求。两个都不要,可好?皇帝,她不想要;齐王,她要不起,那么,都不要可好?
太后微微一笑,这丫头倒提醒她,自己倘若把她嫁了齐王,只怕皇帝要怨恨她这做娘的。想到日后可能的纠纷,唐太宗都夺弟媳,她这皇帝儿子会做什么她还真料不定,那种兄弟失和她可并不愿见。只是出宫——她还真是有些天真,被皇帝喜欢上的女人,皇帝的心思大概就是毁了也不乐意让别人染指吧。
她凤眸挑起,又忍不住想起金媛来,倘若自己当初早早除了她,大概皇儿也不会和她一直这么怄气;就是因为妇人之仁,任由金媛渐渐走到他心里去,把她这个做娘的都不放在眼里。遗小痈成大患,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的笑容愈发粲然,道:“你还真是个傻丫头。哀家此刻要是真放你出宫,皇帝问我要人,齐王问我要人,哀家该如何答话?”
荳荳听出太后话中的讥讽之意,后背一阵生凉,道:“太后打算如何处置奴婢?”
“这还真不好办。”太后袖着手在凤座旁徘徊,道,“把你给齐王吧,哀家是愿意的,不过闹得皇帝和自己弟弟失和,哀家真不愿看到;放你出宫去,你走不了几步就会被皇帝派人追回来,而且他还会嗔怪我这个做母后的——”
荳荳睁大眼睛看着太后,太后马上要过五十大寿,看上去相貌却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轻,可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狠绝,竟似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自己何错?要受这样的苦楚?
太后忽然止住话头,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个体态肥硕的老宫女从屏风后转出。太后道:“哀家想得也有些累了。想必你也有些口渴,红娥,给她斟杯荔枝水。”
荳荳闻言,有些疑心太后怎么忽然待自己这么好。正思索间,见那老宫女端着一只蕉叶玉盏走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万姑姑。
只见她迎着自己走来,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忍,端盏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荳荳一惊,难不成是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太后要赐死自己,为了让她自己不再为难?她难道不怕皇帝和齐王怨恨她?低头一想,心思已明了:她有什么可怕的,齐王她自然无所谓,她又是皇帝的亲娘,皇帝顶多生气一阵也就罢手。何况自己一直拒绝皇帝,只怕早已惹恼他多次了。说不定他也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
荳荳的心渐渐凉下去,想到自己进宫不到半年的时间,结局竟然是莫名其妙的赐死。她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滑过脸颊,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爹娘、见不到哥哥姐姐,就要这么悄没声息死在这后宫之中?
太后看着竟也有几分怜惜,这丫头长得可人疼,倒真可惜了。
荳荳抑住哽咽,道:“奴婢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太后瞧着她如玉的娇颜,悠悠想起颐嫔曾经教给自己的两句古话,森然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可听过?”心里叹道:若你是个老老实实的美人,承受了皇帝的宠幸,不搅得他为你失魂落魄,我自然可以恕你;若你不被皇帝发现,又不给齐王教那些“愿得一心人,头白不想离”的鬼话,我自然也会恕你,把你赐给齐王。可你搅得皇帝为你喜怒无定,搅得齐王敢和哀家闹意气,让兄弟俩失和,哀家怎能容你!
荳荳听到这两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几乎想笑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倘若这会儿我们还在安善堂——她忽然想起在竹径说给小玉儿的话,言犹在耳,却都成了一场奢望——原来逃避到安善堂也躲不过这场宿命。她簪头低眸,滴下两行清泪。再怨,再恨,又怎样?自己早在来到这个宫里不就放弃了活过。只是没想到临了不是锦贵妃,倒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怎么?非要哀家用强不可?”太后眸中的光芒愈发阴郁,冷笑一声,道:“你最好想想你那做湖州知府的父亲——”
荳荳面色陡然苍白,伸出手从万姑姑手中接过玉盏,再千不甘万不愿此时也一并作休。万姑姑不忍见地转过脸去。她生生将泪水逼回眼眶,就要仰脖饮尽,忽然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大殿的雕花朱门被推开,她转头看到一个满身衣袍闪动着金光的人向自己奔来。
在她软软倒下的那一刻,皇帝的手终于扶住了她的纤腰。
李洌看着怀中的人儿,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他把手指放在她鼻下一探,呼吸倒还正常,竟是晕倒过去。他抬起眼,淡淡道:“母后想要她怎样?”
太后在皇帝闯入的起初还有些仓皇,不过很快镇定下来,道:“哀家不过想帮你解决些麻烦的物什罢了。”
李洌唇角扯出一丝笑意,缓缓道:“母后大概忘了,朕已经不是那个刚即帝位的少年天子了。”
太后一滞,看来他还是有怨的,怨自己帮着皇后和锦妃对付金媛,她凝望着这个已是坐稳十年江山大权在握的皇儿,脸上也露出与他相同的笑容,她的确忘了,他早已不需要自己这个当母亲的为他出力了。
李洌却低下头去,语调愈发恭敬,“母后年纪大了,只需安心颐养,后宫这些烦人的事也不必再操心了。”说完,看也不看太后,横抱起荳荳走出大殿。
听见头顶上空传来扑哧的振翅声,皇帝李洌不禁抬头仰望,只见禁城之上被浓重的阴云整个笼住,倦鸟仓皇归巢,而已薄西山的夕阳却还在试图透过云层的缝隙放出赤色的金辉。
(第一卷《入宫见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