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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南诏公主(一) ...

  •   这几天,王贵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身为乾清宫御前大总管的他在皇帝面前愈来愈受呵斥,简直动辄得咎。继而他又发现每个在御前服役的宦者侍女也是愁眉苦脸的。他绕着翠寒堂走了一圈,最后得出结论:让大伙儿屡受池鱼之殃的祸首就是王荳蔻这个小妮子。
      仿佛是重新认识一个人,他第一次发现荳荳原来是如此刚性的一个女子。以前他看重她,照顾她,除了老乡面子,他也着实喜欢她温柔淳朴的性情,可现在才知道,这小妮子倘若倔起来,就是九头牛都难拉转回来。
      “胆色!”他嘴里嘟囔着这两个字。不过是在临漪水阁挨了皇帝几句训、罢了管事宫女的职,那有什么大不了,圣旨不是还让她照旧当差嘛,她却搞成像自我放逐,立马把自己降格为下殿宫女,烧火提水、洒扫庭除样样做来,越脏越累的活计越是抢到头里去,反正就是横了心死活也不到御前去,瞧这几天,竟是连翠寒堂正殿的门都不曾踏进。
      这才多久,王贵心里已经大呼受不了,有时觑眼偷瞄皇帝愈加阴沉的面容,他还真有点好奇,这小妮子那天在东轩独自面君时究竟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惹得陛下这两天暴躁易怒,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横竖看谁都不顺眼。
      珠帘静卷翠堂凉,玉蕊风飘红槛香。寝殿垂帘悄无事,试香闲立御炉旁。皇宫的生活无聊,可也最容易打发。①
      转眼太后千秋节将至,早在十几天前,宫内已是处处张灯结彩、华灯宝烛、金碧相辉、锦绮交错,慈宁宫花园里也搭起一座用四时花卉、五色缯帛结成的寿山,又用绿彩搭成葡萄长亭,中设凤座,后遮大理石屏、销金帐幔,旁翼以百蝶小轩,陈设文玩盆花。宁寿宫的戏楼也是整修一新,上书“天乐动南薰,彩凤高临青玉案;瑶池供寿酒,彤云香护紫霞杯”一联。各地的孝敬献贡则长龙似的摆在西苑,那里已是五步一彩楼,十步一绣亭,眼看着十里烟波、藕花菱榭的西苑已变成一座花团锦簇的大寿台。
      更有好消息传来,上朝时,鸿胪寺的官员禀奏南诏王白义瀚正日夜兼程赶赴京城,说是要赶在太后千秋节前朝贡皇帝陛下。听到这个奏闻,王贵看了一眼端坐宝座的皇帝,见他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些。也难怪欢欣,从高宗朝朝廷用兵南诏起,已有十几年时候,虽说断断续续也打了几次胜仗,但劳师远征、军饷靡费,似乎更得不偿失。去岁冬南诏国内萧墙祸生,旧王废黜,旧王的叔父白义瀚被拥立为新王,立即宣布罢兵,与天朝请和,这次更亲自来京城朝贡,可见诚意之至。
      不过宫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关心这些朝廷中的正事,她们关注的消息则更为香艳。宫中人纷纷传言南诏王此次朝贡不仅带来了大量异域的奇珍异宝,还带来了自己的女儿——人称“南诏第一美人”的七公主——要献给陛下为妃。宫里有些老人不由啧啧称叹,回忆起今上的祖父宣宗朝的风流韵事:那时浙东国献来两位公主,一叫飞鸾,一叫舞燕,都是绝色无双的佳人,宣宗皇帝召见后爱之若宝,专门为两位公主建七宝芙蓉台,上张九凤轻帩帐,令两人于其中歌舞,一时歌似鸾凤,舞若天魔,宫中传语皆云“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②
      老人们边扇着白团扇,边闲坐说宣宗。年轻点儿的宫人听了,难免撇撇嘴,又有嘴快的说给妃嫔主子听,过不了几天,竟是阖宫上下无人不知,走到哪里,皆是议论“南诏公主”的闲话。
      最后直传到王贵耳中,他只让副总管李忠管住翠寒堂众人的嘴,别的宫他管不着,可御前还是别乱传这些闲话为好,心里却难免为荳荳生起一丝忧虑。荳荳违逆圣意却能安然无恙,不过有赖于万岁爷对她的不舍;倘若真来个什么南诏公主,美而媚,陛下是否还能如此时这般宽容于她,那可还真是天意难测。倘若到时墙倒众人推,苦头少不了,锦妃娘娘再狠下心来,只怕自己也难救她。
      得了王贵的严谕,众人当面不敢说了,背地里却传得更是甚嚣尘上。有些早看不惯荳荳得宠的人又迫不及待地说给在御茶房烧水的荳荳听,怎料到她的面容上不仅没有露出一丝惶恐,反倒愈发淡然。看不成笑话的人这才讪讪走开。
      荳荳伸手抽了一根柴火丢到灶膛里,劈剥的声音、火星乱蹦,彤彤的火光映出她细白额际间晶莹的汗珠。这大热天的,坐在这狭窄逼仄的灶间烧水,还真是人所共苦,难怪有了她的加入,御茶房的人都把活儿一丢跑到阴凉处歇脚。
      在这里挺好不是吗?她喃喃对自己说,热是热,累是累,可不用再见到皇帝,不用面对他那近似压迫的气势,她还真觉得舒畅许多。南诏国的公主!来就好了,她唇角泛起一丝笑意,笑那巴巴赶到闷热灶间告诉她的人,最好早点来,美得也不要辜负传闻,这样自己才有解脱的希望,不是吗?
      正怔怔想着,忽觉衣袖被轻轻扯动,回头,只见管账房的内监黄壶缩头缩脑立在自己面前。掩不住讶异之色,她缓缓站起身子,叫了一句“黄公公——”就不知该说什么。除了一月的银钱两讫,黄壶平常很少和自己打交道,尤其是当下自己倒霉的时候。
      黄壶倒似乎比她还局促,前后左右顾看,直到确定这地方只有她和自己两个人再没别人,方才低语道:“有人让我捎给你,你看完后记得扔到火里烧了。”说着,手伸过来往她袖里塞了个东西,就慌慌张张抽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荳荳心里好多疑惑,却顾不上多想,从袖中取出那东西,定睛细看,却是一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见上面勾画了了几个小字:“未时浣莲池见。”下面缀了一个“凌”字。荳荳一震,李凌回来了?她的心里一阵狂喜,纸团几乎从她手中抖落。
      夏日的未时,日头高照,正是宫中午睡的时候。从翠寒堂溜出来,荳荳一路步履轻快,直奔皇宫东侧的浣莲池。从竹径穿过时,浓荫中玉蝉的声音异常清脆,荳荳停足仰看,看得脖子酸痛也没见半只,于是微笑前行。
      穿过月亮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一汪澄碧的池水,莲花开得极盛,香雾氤氲。她四周环视,没有瞧见李凌,想是自己来早了,遂拣了古柳山石一处阴凉地抱膝坐下,静静候着。
      等不多久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她还没回头就叫道:“你回来了!”
      转过头来,荳荳神色微变,迟疑着道:“于总管——”
      眼前不远处赫然站立着一个勾鼻凹目、伛偻着后背的红衣宫监,正是李凌毓庆宫的管事太监于敏。她又抬眸向月亮门望去,依旧不见李凌身影。
      于敏忽然开口道:“不用看了。七殿下是不会来的。”
      荳荳一颤,转头看他,问道:“七殿下怎么了?”
      于敏却转过头,避开她的灼灼眼神,对着池中的白莲,自顾低语道:“你见七殿下做什么?还嫌把殿下害得不够惨吗?”
      荳荳一脸迷茫,却忍不住着急起来,截住他的话再次问道:“七殿下怎么了?”
      于敏冷哼一声,猛地转过身正视着她,道:“怎么了?你这狐媚子还好意思问?七殿下被老娘娘禁足,不能出毓庆宫大门半步!这你可知道?就为了你这个祸水——”他“呸”地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
      荳荳闻言脑袋轰地一声乱响,于敏说话却愈发杂七缠八,又是他身受贤妃娘娘的大恩,又是七殿下原是万岁爷爱弟、十岁起就跟着万岁爷一同出入坤宁宫,老娘娘甚是看顾……
      直到从头听到尾,方才明白。原来李凌从永陵回来已有几日,皇帝却不许他到翠寒堂拜见,太后则有意把她娘家的侄女穆筱宁许配给李凌,却被李凌当场拒绝。太后极不自在,问起原因,李凌求太后成全他和荳荳。不想太后竟也满口应承,只说让筱宁做正妃,王荳蔻做侧妃,却又被李凌一口回绝。太后这才大怒,说起自己多年的养育之恩竟养出个不孝之子,严斥李凌回宫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出来。
      荳荳听得脸色一阵煞白,这事像是李凌做得出来的,他曾答应自己非卿不娶,可是为何此事阖宫没几个人知道呢?李凌好歹是齐王殿下,他被禁足这么大的事宫中竟没有一丝风声?
      于敏瞧出她的疑惑,道:“你不用疑心我这老头子假话!这伤了太后脸面的事,慈宁宫谁敢乱嚼舌根?”
      荳荳垂下眼帘,不想一语成谶,自己和李凌闹别扭时让他去找那个叫“筱宁”的大小姐,没想到太后真有此意,更没想到的是李凌为了自己竟与太后抗拒,一时又想起这几日自己的遭遇,热泪不由从眼眶中滚落出来。
      于敏瞧着她哭,他知道她的泪水是真心的;说句实话,他并不讨厌荳荳,从在翠微宫第一眼见到她,她披着那件退红锦衫,温婉秀美恍如贤妃,他就没法讨厌她;可是他得为七殿下着想,他的母妃已逝,他不过是皇帝众多的兄弟之一,所能仗恃的也不过是曾经养在穆太后宫中,跟从皇帝出入甚密这层关系罢了。没了父皇母妃恩宠的皇子们,在皇兄的手下讨生活,是做个地卑禄微的小王,还是成为煌煌大封、手握封国实权的皇帝爱弟,也不过在君王的喜怒之间。可这个王荳蔻,是皇帝的禁脔,七殿下如何能为了她得罪皇帝、现在还要得罪太后?
      “老奴代老奴的主子贤妃娘娘求求你了,你就放过奴才的小主子,成吗?”于敏“扑通”一声倒地跪下。
      荳荳正哭得恍惚,泪眼模糊间看见于敏跪在自己面前,惊得闪身避开,口中叫道:“于总管——”
      “姑娘你洪福齐天,日后定能为后为妃,何必缠着我家殿下,你就大人大量放过他好了。”
      “姑娘深得万岁爷宠爱,这是宫中尽人皆知的事。姑娘目下无尘,何必在乎一个小小亲王妃子的名分!”
      于敏边磕头,边往下说,话是愈发不堪。荳荳在他口中,竟成了一个贪慕虚荣、颠倒众生的妖姬祸水之流。
      荳荳也不辩驳,只是愈发痛哭不止,她伤心李凌的遭遇,伤心他肯为自己付出这么多,更伤心自己,自己只不过想要一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也这么难吗?
      耳中听着于敏的哀哀恳求,她听得出来,这是一个真正对李凌好的人,可是自己对七殿下的好却只会害了他吗?他原本是皇帝的爱弟,现在却闹得兄弟猜忌,她想到皇帝对自己说“你死了这条心好了!除了朕,朕不会让你和任何人在一起”的神情和口气,身体不由微微发颤;自己真要害了他吗?他原本是太后的养子,母慈子孝,现在太后却不再欢喜他。都是自己害的呵!
      她想着想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滴落到尘埃中。恍惚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于总管,你要我怎么做?”
      于敏听到她终于松口,脸上露出欣喜,刚要答话,忽然听到一句清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够了!不要逼她行不行!”
      两人同时惊起回首,荳荳嚅嚅叫道:“小玉儿——”见到他,她只觉得头好沉,身子跟着晃了晃。
      小玉儿飞奔过来,伸手扶住她欲倾的身子,迭声道:“你怎么了?脸色发白?”
      荳荳软软靠在他身上,摇摇头,低语着:“我没什么。大概是天太热。”
      小玉儿伸手摸她的额头,急道:“什么没什么!你中暑了。你一早上都呆在灶间,你疯了吗?”他忽然抬头直视于敏,冷冷道:“于大公公,这就是你要的吗?她做错什么,你要这样逼她?”
      在小玉儿清冷目光的逼视下,于敏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他认得他,他是王贵的义子,现在也在御前承值。难道自己把王荳蔻约出来的事,王贵已经知道了吗?
      荳荳摆手,叫道:“小玉儿,不要!他是好人!你不要——”
      于敏闻言一怔,自己一直在骂她、逼她,可这个女孩儿还是叫他“好人”,他满是褶皱的面皮终于泛起一丝赧色。她是无辜的,她有何罪,自己不该把一切罪责都归咎在她一人身上。
      荳荳却不再痛哭,双眸望着于敏,道:“于总管,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七殿下?”
      小玉儿道:“傻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曾眼见着李凌和荳荳一点点走近,一直走到今天。
      荳荳微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在灿烂的日色辉映下,她的笑容竟有些凄凉。她继续催促着,“于总管,请你说吧,我都照办。我要他好,不要他坏。”
      于敏却像是痴聋了一般,不开口,垂下头。
      “你不说吗?”荳荳笑道,“其实我懂。我会给他去说,我不喜欢他了,他一个小小的王爷又算什么呢?当风凭借力,一举入高空。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那才是我的梦呢。”③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渐渐没有声息。
      碧波万顷,银粼点点。她忽然听到一阵浩渺的歌声,“月光堂堂,照见西湖,西湖水,漫过菱塘,风吹莲子香。”
      睁开眼一看,怪不得这么晃呢,原来自己置身在一只小船上,放眼四望,那绿柳长堤、紫菱碧荷中的水波可不正是瘦西湖吗?船头上,父亲边撑着篙边背着诗,母亲在划着桨,大哥和二弟在船尾打闹着,滚成一团,大姐则擎着一枝团荷遮住湖西的晚照,掩着唇嘻嘻笑着。她也想笑,于是笑得前仰后合,一不小心,从船上翻了出去。
      “救我!”好多水,她一张口水就涌进嘴巴里,谁来救我?在沉入水底的那一刹,她看到那只套着景泰蓝嵌珠镯子的手,细白瘦削。
      “啊!”她一张口,声音忽然震颤鼓膜,可以说话了吗?她讶异地睁开双眼,看到一片红色。那是小玉儿衣背上的色彩,她不安地动了一下,道:“我怎么了?”她看到自己趴在他的背上。他的背真的很单薄,让人看了心疼。
      他埋着头,继续前行,答道:“你晕过去了。大概是中暑。”
      荳荳这才慢慢记起,自己在浣莲池和于敏说话,后来小玉儿来了,然后呢,她晃了晃头,想不起来。
      龙吟因觉凤箫细,竹翠却话玉生凉。不觉又走到竹径里头。荳荳忽然想起一件小事来,有一次自己在这里滑倒脚崴了,李凌褪下自己的丝袜给自己按揉,自己还取笑他是“乌花郎中”。这样的情景以后除非梦里才能见着了吧。想到这里,眸中已有雾气氤氲。
      流泪又有什么用呢?自己怎能再去害他?她不愿再去想,生生将泪水逼回去,仰起脸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见你和黄壶说话。”小玉儿的话向来很简短。
      “于总管呢?”
      “回去了。”
      “嗯”,荳荳点头,道,“你放我下来吧。我好些了。”
      小玉儿没有勉强,低下身子放她下来。这么背着她的确有些不合适,还好这是宫中荒僻的所在,平常人不到这里来,倘若再往前走,只怕会撞见人。
      她坐在绿竹旁的白石上整理鞋袜,耳中听到玉蝉宛转的叫声,依旧寻不到踪迹,却比来时的路嘈杂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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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系集句改写和凝《宫词》而成。
      ②取自《杜阳杂编》唐敬宗朝事。
      ③出自宋侯蒙《临江仙》(未遇行藏谁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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