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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四章 愿得一心人 ...

  •   从西苑一路回到翠寒堂,皇帝的脸色一直阴沉得像夏天暴雨之前天边聚起的浓雾。
      走进东轩,李冽宽掉袍子,从俞念梅手中接过一袭天青色软缎长衫,随便打了个结系好,抬起头对王贵道:“叫她进来吧。”
      王贵出来,见荳荳还跪在殿外的青石阶下,叹了口气,招手让她进来。事情发展到如今田地他也并不乐见。本来一切都是好好按照计划,连佳贵人的话说的都是滴水不漏,可谁知这位却犯了这样的浑,御赐的东西就是送人也要分个可送可不送吧,何况这又不仅仅只是御赐,它代表着什么,这丫头大概比谁都更懂吧?他无奈地摇摇头——所以才要这么坚决送出去吗——他眯起眼看着荳荳走近自己。
      那一瞬间,荳荳看到王贵的眼神中有着关切,自然还有那么一点点嗔怒。是怪自己没把实情告诉他吗?对他,她有着歉疚,可是那个东西又怎么能要——
      心思恍惚着,她突然记起那天早晨,李凌拉着她的手说:“我这一辈子只要娶你一个就好。”她记得他那郑重的神情,记得他那发亮的黑色眸子,记得他说“愿得一心人,头白不相离”。她还记得自己那刻的和悦喜乐。
      只是——心思恍惚着,她的耳畔又似乎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那圆脸大眼的少女筱宁,语音软糥叫着“七哥哥”,她晃了一下头,把那个声音甩出去,不管怎样,她还是该相信他不是吗?
      她仰起脸,对着王贵歉意地笑,轻移莲步走上台阶。
      只一掀帘间,她就看到皇帝端然坐在窗下的坐榻上;王贵也跟在后头进来,小心瞟了一眼皇帝,见他低着头在啜冰湃的荔枝糖水,脸色看上去和缓许多,王贵心里嘀咕着,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李冽察觉到有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二人,那寒冰般凛冽的眼神让王贵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自嘲着,什么和缓,看来还真是自己一厢情愿。敛住心里的波动,他恭谨禀道:“万岁爷,王宫女来了。”
      李冽眼睫垂下,遮住眼里泛起的涟漪,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去。”
      荳荳跪在地上,忽然觉得身前身后都很安静,她苦笑一声,知道又要面对和皇帝独处的尴尬时刻。既来之,则安之。她用这话安慰自己,静静等着他发怒,等着他的惩罚。
      直到侧耳听到外间西洋钟报时的鸣声,她微微斜眸看到檀几上玉鸭香篆已燃尽,才发觉在地上独自跪了许久。在外面台阶下是跪,进来轩室里还是跪,她只觉得膝盖痛楚,酸得可以,却不敢伸手去抚揉。
      怨气不知怎么就冲上心腔,想着皇帝舒舒服服坐在凉榻上喝着荔枝糖水,她倒为什么要在这里罚跪?她挺了挺身子仰起脸直面皇帝,几乎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撞着他的眼,看到他眼中浓重的那点灼热,不觉微微发怔。
      李冽正在看她的跪姿,没想到她会突然抬起头,眼光不自然地从她的身上回避开,怒意不由又涌出来些,吩咐道:“拿来。”
      拿什么?她仰着脸,掩不住眼中的不解,却立即反应过来,从袖中摸出那支荳蔻花簪,膝行几步恭敬递上前来。
      晶莹剔透的玉簪通体闪着水绿的柔光,簪首小花却是粉绯莹莹,摊在她细白的手掌上,碧红浅绿交错成一副极艳丽的图画。
      李冽没有接过,那一刻,他气她的决然,难道这东西在她眼中真若敝屐,连在手中多停留一会儿都会烫手吗?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笑自己堂堂帝王被她嫌弃成如此不堪的田地。
      “你就这么厌弃朕吗?”他忽然俯下身,欺进她的面孔,定定问道。
      她正在咀嚼“厌弃”这个词语,没留神皇帝忽然和自己挨得这么近,低呼一声,扭过头想要躲避这种忽然贴近的不适宜,却没有看到他沉沉的双眸中突然升腾的怒意。
      “好疼——”,她叫出声来,不情愿地把脸孔端正,对着他灼热的黑得发亮的双眸;他的手指纤长却有力,她的下颌被他捏得骨头都快裂开了。
      “说!”他喝道,没有半点的怜香惜玉,他的唇角忽然翘出一抹讥诮,“是朕以前对你太好了吗?让你以为可以随便玩弄朕的情意吗?”
      慌乱失措中,她只挤得出三个字,“我没有——”眼泪却因为疼痛而落下。
      “面君可以自称‘我’吗?”他毫不留情,手里竟然还加重了几分力道。
      荳荳觉得委屈,他把自己下颌捏得这么疼,话都快说不出来,一时矢口也不成吗?却不敢真说出来,只能边流泪边吃吃地道:“是奴婢的——”
      “错”字还未出口,只觉两片灼热湿润的唇覆上自己的双唇,钳住下颌的大手已松开,却向后拂过她的面颊,托住她脑后光艳浓密的发鬟。
      她的瞳孔一霎放大,脑子里也成了空白。等反应过来,她挣扎着想推开他,皇帝却把她抱得更紧。她忽然记起上回也是在这里他强吻了她,荳荳身子一颤,不愿回忆那不愉快的情景。可是现在又该怎么办?自己已经答应李凌和他在一起,又怎么能任由皇帝欺凌?
      她心一横,趁着他吻得正意乱情迷,从口中逸出一个细微的字眼“凌——”
      李冽身子震动,从她的双唇上移开,一对剑眉下嵌着的幽暗双眸忽然点亮,低沉着声音问道:“你刚才叫什么?”
      荳荳和他的眼神对视,有一霎地生怯,却很快仰起脸答道:“回禀万岁爷,是七殿下,奴婢叫的是七殿下的名字。奴婢喜欢七殿下,求万岁爷成全。”
      他没想到她有胆子说出来,从第一次在浣莲池见到她,又看到七弟李凌站在她身边,他就知道李凌喜欢她;不过他并不是很在意,毕竟自己是皇帝,无论从权势、相貌、才学种种方面都要高出李凌一筹,他不信她会弃自己而选李凌。而且在他看来,她胆子小,性情也是属于温顺一流,就是偶尔有些小脾气,他也是可以包容,可是——是自己小看了她吗?她竟有胆子把李凌的名字说出来,难道她不知道宫中的女子是绝不允许和除了皇帝以外的男人在一起吗?还是她在赌自己对她的不忍心?
      一句问话等来的不是自己所期待的她的否认,李冽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想到适才自己正沉醉在她樱唇的芳甜,她在他怀中却想的是另一个男人,他的目光闪过一丝她难以觉察的失落,却在瞬间洞彻她的机心,冷冷道:“你别妄想了!就是你喊一百声七弟的名字,朕也绝不会把你赐给七弟的。”
      荳荳心一沉,留意到皇帝的眼波中流露出几丝讥诮,忽然警觉,想到在这宫中竟有十几天没有见到李凌,不觉颤声问道:“七殿下去哪里了?”
      李冽笑了,毫不掩饰他的得意,道:“朕给了他个好差事,让他去永陵给他的母妃慧贤皇贵妃重新督造宝顶,没有半个月工夫是回不来的。”
      “陛下这么做就是为了我和七殿下不能见面?”荳荳怒意遏制不住地勃发出来。她向来是温顺乖巧的性子,如果不是气急了,不会这么口不择言。
      李冽凝视着她因为生气而涨红的双脸,心在一点点凉下去。他费尽心思示好于她,她病了可以不食不眠守着她,擢升她父亲的官职,亲自画图为她打造定情信物,甚至有时自己都会觉得在她面前连皇帝尊严都没有了,可是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像是看不见,却为什么对李凌这么上心?在悄然际,一种从来没有的失落爬上他的心绪,他看着这个女人,只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可恶的人了,她怎么可以这样,把他的心意当作敝履——他想到敝履,不由低头看她手中的玉簪,却见她双手握簪成拳,在不停颤抖着。
      他已然记不清这个女子是几时走入他的心里的,是浣莲池的隔水相望吗?她白衣胜雪、清愁如露,像一朵楚楚摇曳的白莲花。还是翠寒堂水塘前的见驾,她的光素纤足毫无遮掩地呈露在自己眼前,还有她的言辞俏皮可喜,他还记得她的那句“泉香而酒洌”,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上开始印上她的影子。可她却只记得自己对她的强迫,却宁愿忘却自己对她的好。她是木石吗?没有感情?可为什么李凌的好,她可以感受到,却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他?他抑住心潮的波澜,喑哑着嗓子问道:“是朕不好吗?是朕对你不够好吗?”
      荳荳正等着他发火,从她对皇帝用不恭敬的语调质问,她就抱着惹怒他随他处置的决心,不想他语气如此无奈,心一诧,紧握的拳头不由松开,迟疑着,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皇帝不好吗?皇帝对自己不好吗?她问自己,却记起他许多好来,他宽容自己赤足见驾的无礼,生了病为自己召御医,晋升自己做押班,送自己荳蔻花簪,在太后和锦妃面前维护自己……如果这些都不够好,她实在不知道什么叫好了。她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偶尔也会为他的好而心动。可是他是皇帝,是那个注定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常伴的万乘之君。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忽然展颜一笑,轻声道:“奴婢从小跟着父亲念诗,好多诗时候久了就会忘了,可是有首诗却一直忘不了。万岁爷想知道是哪一首吗?”
      望着她如春的笑靥,李冽胸中的火气竟然一丝丝在消散,他无奈地亦笑,笑自己,却只能听她娓娓道来。
      “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嫋嫋,鱼尾何筛筛。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荳荳从容念完,泪水也随着滚落下来。她忽然抬起眼,哽咽着对李冽道:“奴婢自知卑微,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当皇妃的大志,还请陛下成全。”说完,郑重躬身行大礼。
      卓文君的《白头吟》李冽自然知道,十六句八十字的长篇中,他只在她润湿着水亮的眸子里读懂那十个字,愿得一心人,头白不相离。她的愿望很卑微,可这十个字他却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给她的人。他侧首不敢看她,仿佛怕被她眸子里闪动的光亮灼伤。可是真的放了她吗?到了此刻自己还能放手吗?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她离开自己和七弟在一起的情景,他的唇角微微抽动起来,猛地睁开双眼,对她道:“你死了这条心好了!除了朕,朕不会让你和任何人在一起。”
      身子的气力像是一下子被全部抽空,荳荳低头,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把她对他最后的一点痴心,一点指望都毁掉?顿时,一种无力感袭来,适才因为希冀而勉强支撑的身体一下倒地,泪水从眼眶决堤而出、在脸上肆意横流。
      李冽背过身不敢看她哭,从他决定自私地留住她,他就不敢看她,可她的哭泣还是一声一声送入他的耳中,有一刻,他忍不住想要回头,答应她,“好了,别哭了,你去找七弟吧。”可是他不能,他好不容易有了想要喜欢的,想要守护的,只有她而已。她又怎么能够弃他而去呢?
      在她的泪光莹然中,李冽无声地笑了,活了二十八载,他还是第一次对自己有了鄙弃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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