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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一章 锦妃(二) ...

  •   晓光满院金鱼冷,红药花擎宿露重。庭树新阴叶妆成,玉阶人静一蝉声。
      “什么时辰了?”出自一个茜纱长衣束胸红罗裙的丽人口中。她的凤眼斜睨,仔细瞧着身后梳头的侍女左右调整着那朵压发的凤仙花插戴的位置。
      侍女惠云小心扶着那朵插花,随口答道:“好像巳时了。”
      那茜衣丽人腾地站起身来,侧头望了一眼花架旁的自鸣座钟,见上面的指针果然指着巳初一刻,粉面微沉,嗔道:“你这小蹄子,也不知道提醒本宫?倘若错过了皇上下朝,看我怎么治你!”
      惠云闻言未免有点委屈,心想自己不知提醒几次了,娘娘只忙着理妆,光是朵压发的凤仙花都戴了足足有一刻钟,这会儿心里着急了,又怪别人!她面上不敢露出怨色来,转身假意去取锦妃素常用的绢帕,嘟嘴暗道:万岁爷这几个月除了来看看大公主,从来不在承乾宫留宿。娘娘为这脾气是愈来愈大,底下人干活总是动辄得咎。
      见到锦贵妃发脾气,众人都不敢劝解,一时竟有些噤若寒蝉。正尴尬间,却见竹帘子掀起,一个二十来岁的绿衣宫娥笑盈盈走进来,对锦妃行了一礼,道:“回禀娘娘,步辇和翟轿都准备好了,请娘娘示下。”来人正是锦妃的亲信侍女、承乾宫的管家婆万凝儿。
      锦妃闻言脸色缓和了些,道:“乘辇吧,也快些。”万凝儿忙过来搀扶锦妃,又让惠云后头跟着,前头宫娥打帘。
      锦妃的手搭在万凝儿的臂上,正待前行,猛然像记起什么似的问道:“大公主呢?”
      万凝儿道:“奴婢刚还去看过,大公主还睡着呢。”
      锦妃忙吩咐道:“一会儿叫李嬷嬷把大公主叫醒,服侍梳洗,没有个大白天父皇来了女儿还睡觉的理。再叫大公主换上那件新做的通袖翠竹百蝶襕的衫子,陛下以前就说过大公主肤色玉曜穿翠色最是好看。”万凝儿在旁一一点头应下。
      锦妃又记起道:“早膳可备齐全了?”
      “都备好了。还备了山东巡抚进的麒麟菜,也是万岁爷最爱吃的。请娘娘放心。还是快点起驾迎候陛下吧。”万凝儿答道。
      万凝儿话中的催促,锦妃倒不以为忤,点了点头,自有侍女为她提裙上了步辇,正襟危坐好,回头对拿着她帕子的惠云道:“走吧。”
      惠云立在步辇侧,曼声唱道:“娘娘起驾——”步辇缓缓抬起,于是前后许多人簇拥着步辇出了承乾宫。
      此时,荳荳正率领着一群翠寒堂的御前侍女在乾清宫前的廊下等候着皇帝下朝。本来身为御前宫女押班,皇帝到前朝乾清门听政,她不需要步步跟随,只要指定一名老成稳重的宫女领班迎候即可。趁着这工夫,她还有一大堆要处理调派的事务和司局的管事协调。不过今早皇帝上朝前,自己在为皇帝束冠时,他忽然道:“你今天随班在乾清宫前迎驾吧。朕下朝后想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荳荳闻言微觉诧异,皇帝以前去慈宁宫从来没有让自己随驾,这次不知为何。她也来不及多想,只点头答“是”。
      这两天荳荳的心情并不好,有时做事也会怔怔出神。萦绕在她心中耿耿的就是李凌,那天怄气之后,满心想着李凌隔不了多久就会来找自己,谁知这都是第三天了,李凌就像在宫中失踪了一样,自己留心打探他的行踪,竟然没人知道。难道他真的恼了自己?不想再见面了吗?她倒有些后悔自己那天的负气,也许李凌和那“筱宁”并没什么,是自己太多心了。想到这里,她不觉生起几分自我厌弃之心,自己何时变得这么患得患失。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金珠失窃的事,烦人的是金珠至今没有下落,怕是被人已经偷运出宫了吧?最可惜的是母亲给自己的那支金镶玉草虫的发钗,原是母亲最爱的一件陪嫁首饰,想到自己要进宫才塞进包袱给自己带着,这下丢了,她心里不觉一阵怅然。又想到为了还柳白苏的人情,自己把皇帝赏赐的玉簪给了她,还在御前说了谎,心里愈发不安。虽说以前也听过得宠的妃嫔和内官把御赐的物件郑重送人的,又记起大嫂郑氏以前说过,她家收着一件寿山围屏,就是曾受教郑老大人经筵讲学的、当今皇帝的七叔鲁王爷赐给师傅的,又说那围屏原是宣宗皇帝御赐的。那么自己把御赐的东西送人,只要皇帝不知道,应该没什么事吧。她宽慰着自己默默说道。
      正兀自出神遐想,忽听得自己身后侍立的侍女们不知为何骚动起来。她回头去看,见她们队形有些凌乱,有些人竟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起来。驻跸重地,她正要制止侍女们的私议,耳中飘进来一句,“锦贵主儿来了!”她闻言一怔,侧头看是俞念梅凑前对自己说话。这显然是一句提醒,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转身抬起头向侍女们注视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架围着锦绣珠络、垂着鹅黄纱帐的步辇被四个有力的粗使宫婢抬着从东边缓缓过来,辇后一顶金黄垂丝流珠的曲柄大伞高高遮着,前后则簇拥着许多提香捧盏的宫娥。再仔细瞧辇上,一个头戴金丝鬏髻的茜衣丽人高高端坐,虽然隔得较远看不清面目,却觉在晨光绯色的照映下头上衣间珠烁玉耀、分外灿然。
      步辇在离游廊一丈远的台基下停下,两个侍女上前揭纱帐伸手扶锦妃出来,荳荳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锦妃。早在她入选淑女时,她就听过锦妃的大名,而同时应选的淑女杨飞燕更是锦妃的妹妹,她自然更有印象。不过现在仔细比较,却觉得杨家这两个姊妹并不是十分相像,杨飞燕眉薄远山、腰纤春柳,轻盈处仿佛可以振袂飞举;而锦妃则明显丰润许多,脸若银盆,杏眼桃腮,樱唇贝齿,加上她脸上化得极为艳丽的飞霞妆、贴的金钿翠靥、衣裳上刺绣的金线珠饰,恰如层层舒卷、吐蕊竞芳的天香牡丹,还真不亏一个“锦”字的美号。
      脑海里正胡乱想着一首李义山咏牡丹的诗,“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却听身后一声极轻的咳嗽,她一抬眼,只见锦妃在侍女的搀扶下已款款走过来,她眼波微生波澜,只觉站在锦妃一侧的紫衣侍女有些面熟,正思索间,耳中听见细碎的银铃声仿佛近在咫尺,知道锦妃就在自己前方,她忙敛容,率领众御前侍女跪下行礼如仪。
      锦妃原本并不甚在意这群候驾的御前侍女,只是下辇时,惠云忽然藉着扶着自己凑到耳畔道:“娘娘,王荳蔻也来了。”
      锦妃细眉微挑,凤眼斜睨向西边看来,几乎不用惠云提醒,她一眼就看到那个身着浅碧交领短衫,手掠如意发鬟的宫女,即使站在一群粉白黛绿中她依然显得很突出。倒不是她的衣饰特别,宫女们依例都是一式的各色交领短衫,头挽低鬟;可同样侍立在那里,容貌自不必说,她那种娴雅的风范已远超诸辈、令人心折。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微微一惊。记得五月间惠云从学堂回来给自己谈到王荳蔻时,她还不甚以为意,以为不过是位容貌出众些的新进宫女,就像以前翊坤宫的朱娥和自己宫里的谢萱儿,这些自然好打发,她也放手交给下头人做,自己没有多管。端午从西苑回来,她也不过觉得这个宫女命大些,又想着她只要好好在安善堂呆着,自己也就撩开手丢到一边去。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她听宫内人闲传了许多皇帝宠爱王荳蔻的事儿,也不过以为是像容贵人一流的人物(她素来是不把容贵人这些出身微贱仅凭容貌得帝一时恩宠的下等嫔妃放在眼中),加上她家事扰人(她父亲自从年初就一直缠绵病榻,兄长又极不争气,即使出嫁的妹妹飞燕也不让她省心),也就懒得去留意。
      不想这次无意间在乾清宫廊下的邂逅,倒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锦妃念及此,凤目中晶光乍现,启唇道:“你就是陛下新任命的御前押班王荳蔻?”
      荳荳腰身微欠,恭敬答道:“是。”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站在锦妃右后的紫衣侍女,她已记起那侍女的名字,薛惠云,正是以前和自己在内书堂一道读过书的宫女,原来她是承乾宫锦妃身边的侍女。
      锦妃斜睨着荳荳,正要继续说话,忽然听到前殿乐声大作,知道陛下已从前殿下朝,她无暇再顾及荳荳,抬头向乾清门的方向看去。
      果然看见一群红衣内侍如众星捧月簇拥着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赭黄袍的皇帝走过来。
      荳荳正要率领御前侍女们上前,忽然斜侧伸出一支胳臂拦住前路,她低眸看向那手臂的主人,只见薛惠云从自己身边挤过去,给锦妃让了一条道出来。锦妃这才骄矜地对着众人一笑,又紧着做出恭谨迎候的姿态向前走去,她的侍女们也紧跟在后面,倒将御前侍女们晾在一边。荳荳听见身后有自己人轻声冷笑,知道大家都有些不满锦妃侍女的骄狂,忙止住了,索性带着侍女们退到皇帝必经的路两旁恭候着,冷眼看锦妃如何迎驾。
      皇帝李冽刚从乾清门散朝,脑子里还回响着适才部院大臣为甘肃赈灾争吵的情形,脸上怒容未解,抬起头猛然瞧见锦妃和荳蔻竟然站在一处,正有些讶异,却见锦妃侍女把荳蔻等人挤到路边,锦妃已冉冉走过来见驾。
      锦妃略理云鬓,欠身轻启朱唇道:“臣妾参见陛下!”
      李冽左手微抬,做了个平身的手势,但步子却不肯停下,边走边问道:“你怎么来前朝这里?”
      锦妃听见皇帝话中略有嗔怪之意,她也知道后宫妃嫔不奉诏原是不能来这里,但她以为自己是贵妃总要特殊些,娇媚一笑道:“臣妾有事要禀奏陛下,特来迎候陛下。”
      李冽眼风略扫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看到锦妃心里就想起御史前几天上的告状折子说起锦妃那不长进的兄长,他勉强抑住胸中浮起的几分薄怒,淡然道:“朕这会儿还赶着去给太后请安。你先回宫吧。”说话间,已走到荳荳等御前侍女身边,荳荳忙蹲身行礼,问道:“万岁爷是坐步辇还是安车?”
      李冽微笑答道:“这样的好天,走走也好。”荳荳忙退到一边,恭请皇帝先行。
      锦妃见皇帝和荳蔻一笑一答,竟像是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又想到等了半天只换得陛下一句不耐的答语,心里愈发不快,她强自抑住,赶上前娇声叫道:“陛下!陛下!”
      李冽止住步子,语音清冽道:“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启奏?”
      锦妃半是委屈半是做作抬起粉面,目中竟有几滴晶莹闪烁,道:“臣妾知道宫里的规矩,不该来这里候驾,惹得陛下龙颜不悦。不过臣妾也是无奈,玉泉前两天暑热发作,缠着要见父皇——”
      听锦妃提到大公主玉泉,李冽的表情不再像适才那样不耐,眼神也专注起来。锦妃边禀奏着边偷眼留心皇帝脸上的神色,见李冽有些动容,忙道:“陛下何不现在起驾去看看玉泉?泉儿也好久没见陛下了。”
      李冽闻言不觉迟疑,毕竟玉泉是他的女儿,又是他现在惟一的皇女,今年不过五岁,却生得格外玉雪可爱,他平时也极为疼爱。这会儿听说她病了,心里难免有几分关切,沉吟了片刻,吩咐道:“摆驾先到承乾宫去。”
      一帝一妃先后上了步辇,在众人的簇拥下向承乾宫方向迤逦行来。
      锦妃坐在步辇上,只能看到前头皇帝赭黄色袍子的背影,想到去年六月严皇后薨逝,自己顺理成章执掌六宫,眼看着一年时间都过去了,可陛下却迟迟不露立自己为后的口风,这一年来竟是愈发冷淡起来,除了看看玉泉,稀见到自己宫里坐坐。
      她想到这里,心里未免哀怨。偏偏家里也不肯省事,她的父亲吏部侍郎杨庆复从年初就病倒,风眩一直不见好,而她那不争气的兄长除了章台走马、声色赌博擅长,竟是一点也不求上进。若是只是不乐仕进也就罢了,还顶着国戚门荫在乡里惹是生非。她前天听御前伺候皇帝笔墨的内监报信道陛下看完御史告自己兄长状的折子十分生气,就开始担心起来。虽说兄长不争气,毕竟是自家人,倘若皇帝认真计较起来,严惩了他,自己在宫中面子也不好看。又宛转想到自己的妹妹,自从三月间选淑被礼送出宫,就郁郁不欢。五月间嫁了人,给左相第七个儿子做少奶奶,最近又嚷嚷着闹不和,弄得两家大人不欢。其实也难怪,在宫里亲眼见了这皇家的富贵,妃嫔的荣耀,又见了陛下的年轻俊美,只怕要把世间一切男子都看成粪土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里不免为妹妹难过,倘若姊妹二人都在宫里,她大概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力孤无措,只能拿玉泉作借口。心思兜兜转转之间,不知怎么又想起馨嫔那新入宫的妹妹,谁不知道馨嫔的心思,藉着为太后贺寿的机会妄想把妹子也留在宫中,偏偏太后竟答应了,这不能不使她为之气闷,想到自己妹子不输给馨嫔妹子的才貌却被打发出宫,看来馨嫔仗着父亲杨昇深受皇帝倚重真要兴起来了。
      正有些发狠,却听前头喊道“住轿——”她回过神来,见皇帝已在那王荳蔻的搀扶下下了步辇,她忙下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头迎候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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