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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 东窗事 ...

  •   从永和宫辞出时,荳荳斜瞥了一眼正室的自鸣钟,已是午后未时三刻,她知道皇帝要到申时以后才用膳,也不急着回去。平常呆在翠寒堂,天天都皇帝盯着,好不容易得了差事出来,一下子觉得轻松许多。不过——想到前头和李凌的口角,她的头不由轻轻垂下,虽然心里头还有点生气,可不由自主会去回味李凌和自己的交往,他并不像那种会骗自己的人,何况堂堂亲王如果他不喜欢自己,也没必要那样子解释。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泛出一点歉疚的心绪,咬着唇,却忍不住想:找他去吗?她似乎还拉不下面子。她有一下没一下用足尖踢着脚下的几颗小石子,正犹豫着,忽然听到前头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荳荳抬起头,只见一个水红衣裙的宫女站在前头的宫墙夹道向自己招手。她伸袖擦了一把眼睛,双眸紧紧望着她,展颜一笑,叫道:“云姑姑!云姑姑!”笑嚷着奔过来。
      原来立在面前的人果然是安善堂的管事姑姑云菊英,她到前头来见尚宫局的宫正禀事,回去的路上瞅见站在永和宫和承乾宫夹道间的一个宫女身形有点像王荳蔻,就乍着胆子叫了一句;这会儿见到荳荳发现她的喜悦神情,脸上不觉也露出笑容,手指却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荳荳看到她的手势时,已奔到云姑姑身边,她发现自己有点失态,羞涩地垂下头。在这宫里,只有见到云姑姑、吉祥公公、小玉儿几个人,她才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丫头,看来你还是没什么变化啊——”云姑姑看着她因奔跑急促而涨红的面颊,那明亮的黑眸依然有晶莹闪烁。她心里觉得一阵宽慰,却又用因为皱纹而变小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乌黑的鬓发、雪白的双颊、红润的嘴唇,忽然笑着道:“不——你变得更好看了!”
      荳荳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道:“云姑姑!你怎么会来这里?你过得还好吧?吉祥公公好吗?”她忽然话语哽咽起来,“我好想你们,做梦都想!”
      自从入宫以来,她处处碰到的都是淑女被打杀的绿影子、长巷中游荡的幽魂、夫子的冷嘲、馨嫔的惩罚、石桥上推她下河的女人手、甚至皇帝的恩宠在她看来也是可怕的逼迫,除了在安善堂得到的那一点温暖,这个宫里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爱。到了翠寒堂后,她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多说什么、做错什么都让人笑话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她毕竟只是个离开父母的十五岁的女孩子,心里孤独,嘴上沉默,所以当柳白苏说羡慕她的好福气,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快乐。
      云姑姑听出她话中的哽咽,心里一软,暗自叹道:“唉,她不过还是个孩子——”她的心里有一刻动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该把她送到皇帝身边去?她摇摇头,让自己打消这个浮起的可笑念头。不!我没做错。我是帮这女孩子。她太漂亮了,入宫自然会遭到大家的嫉恨,如果不把她尽快送到皇帝身边,让皇帝注意到她,也许此刻早见不到她了,她会像一朵娇嫩的小花孤零零凋谢在后宫的泥潭中,孤零零的,没人会记得还有她曾经的存在。
      太阳从西边斜照在明黄的琉璃瓦和朱红的宫墙上,在墙上把两人的影子扯得老长。无风,她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起谦妃在时的一件小事,她亲眼看着谦妃命人把那个和皇帝说笑了一句的小宫娥阿宝拖出去乱棍打死;她也听锦贵妃宫里的侍女说,锦贵妃治人也有严皇后、金谦妃的严酷。她还记得荳荳在端午节从西苑失魂落魄回来的那天,是的,她是坠水,可宫里的事儿又哪里说得清楚。如果自己不推她一把,也许她就是第二个阿宝。
      荳荳显然觉察了云姑姑那一颤的异样,她抬起头,睁大双眸看着她。云姑姑忽然笑了,轻轻抚着她的鬓发,道:“丫头,你下午没事可做吗?要不要到姑姑那里去玩?”
      荳荳脸上立时露出雀跃的神色,急忙答道:“好啊。我下午没什么事,就去安善堂!我也想见吉祥公公,公公的背疼不知好些没有?”说着说着,她那因为喜悦而瞬间华彩绽放的双眸却又黯淡下去,道,“可惜小玉儿没跟我一块出来,不然,我们两个一块回去。”
      云姑姑抿嘴笑了,她也想起那个沉静的俊秀孩子,想到他眉目间决然的神情,不知怎么,心口竟然会微微发疼。
      站在安善堂破旧的柴扉前,不用云姑姑招呼,荳荳已挣脱她的手,欢快地跑进去。她要到后院菜地去给吉祥公公一个惊喜。
      忽然,她的脚步滞住,她的目光被一个站在梨花树下的女子牵引着,定定投射在她的身上。
      还是那株春天里的梨花树,却没有了繁花似云的朵朵灿烂,剩下满树满枝的无花绿叶,她却站在那里,就像树上开满了千朵万朵似的,仰望着它,眼波中露出欣喜的神色,微微张开薄唇,呼吸着它芳甜清新的气息。
      啊——荳荳怔在原地,只是静静望着她曾经闪动着华彩的丹凤大眼,望着她轮廓上鲜明的修眉薄唇,终于艰难地叫出那三个字,“武姑姑——”
      树下的人正是武清惠,曾经的乾清宫管事宫女、御前押班。
      她恍惚听到有人叫这个自己都快忘记掉的名字,慢慢转过头,看见荳荳,怔了一下,却很快弯起唇角对她轻轻笑了。
      荳荳快要站立不住,她回头看云姑姑,云姑姑走过来,道:“清惠被调到安善堂已经有一阵了——”
      荳荳半垂下头,她有点怕看武清惠的眼睛,面对武清惠,她是有着愧疚的:是自己把她的位置占了,而且还把她撵到这里。记得四月前,自己拿着包袱站在这棵梨花树下,第一次看到小玉儿,看到云姑姑;现在却像是世事倒了个儿,自己立在翠寒堂汉白玉的台阶上,她倒站在这棵只有叶子没有花的梨花树下。
      “武姑姑——”她说不出道歉的话,把人家害到从御前人人看重的侍女押班贬到这快被人遗忘的安善堂宫女,这不是言辞能够道歉了事的。
      却见武清惠脸上的笑意加深,她慢慢走过来,走到荳荳面前,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说道歉的话?”
      荳荳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武清惠笑了,道:“其实你不用给我道歉。这事原与你无关。”说着她抬起头继续看头上的那棵梨花树的叶子。
      荳荳有些呆住,她的话,她并不懂。怎么与自己无关?如果不是为了着了风寒要请御医,武姑姑跟万岁爷也不会产生争执,也不会被贬到这里来。云姑姑看着荳荳迷惑不解的表情,道:“你不用内疚。这事是与你无关。清惠遭贬不过是陈年旧事东窗事发罢了。”
      武清惠闻言笑了。她索性坐在树下的那张石凳上,手掌托起下颌,瞪大双眼,沉沉陷入回忆。那时自己刚入宫,也像荳荳这般大,被分派到皇后宫里做事,因为勤谨,皇后很是看重她;后来皇后又把她送给皇帝做侍女,她喜欢皇帝,愈发尽心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皇帝渐渐对她也另眼相待,还提拔她做御前侍女押班。这时谦妃已经病了,她病得很重,要皇帝去看她,可是皇后却嘱咐她不让谦妃见到皇帝,她望着皇后,自己的旧主,应下了。谦妃派侍女来请皇帝,她挡驾;有一次,谦妃拖着病体来乾清宫找皇帝,她又拦住,瞒着皇帝通知了皇后,后来,皇后和锦妃使计把皇帝调走,不知怎么,看着谦妃这个皇帝昔日最宠爱的女人在乾清宫门外大叫大嚷,“皇上,您不想见媛儿了吗?”看着那副落魄的样子,她心里竟有几分快意。
      她的眼睛眨了眨,清楚的记得荳荳得病的那个晚上,她叩首慷慨的言辞,真的是恪守宫规,还是心里深处对她潜藏的那份妒意,使她不顾后果说出顶撞皇帝的话?她摇摇头,不愿去想,脑子里却还是清晰地浮现出第二天清晨她收拾包袱向皇帝叩首辞行的情景:皇帝站在高高的陛阶上冷冷打量着她行礼如仪,正当她要退下的时候,皇帝忽然开口道:“清惠。”
      她记得自己当时有些发怔,这是皇帝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那么低沉,那么温柔,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怔怔望着皇帝,甚至忘了不能直面君主的忌讳。皇帝英俊的脸颊看上去有些憔悴,他昨晚让荳荳睡在他平常寝息的东轩,自己则睡在西轩,未免有些不习惯;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忽然轻声道:“这么多年了,朕都差点忘记你是皇后送来的人——”
      仿佛电光火石交击的一瞬间,她的因为喜出望外而显得分外熠熠生辉的眼波黯淡了下去,垂下头,皇帝所说的每一字都那么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只听他道:“你就那么恨谦妃吗?皇后不喜欢谦妃,朕想得通,可是你为什么要帮她阻止谦妃见朕?她不过是个快死的女子罢了,不是对你们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她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水磨的青石砖上,不过留下个水色的淡淡痕迹。她记得,他唯一宠幸她的那一次,是从太后宫里回来,那时谦妃袖里藏着剪刀要行刺太后的事儿刚被发现,他去挨了太后一顿骂,回来喝了很多酒,他把她拖在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停叫着:“为什么?媛儿。为什么?”
      那晚,他叫了很多声“媛儿”,她记得,可第二天他却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服侍他,照料他,他似乎也习惯她这个乾清宫管家婆的照料。
      陛下——她默默跪在地上,心里却大声呐喊着,陛下!什么都是有因必有果。虽然你已经忘记了那次酒醉的宠幸,可是奴婢从来没有忘。你把奴婢当做“媛儿”的替代品,奴婢记得。她默默流下许多眼泪,头簪下,向皇帝郑重行了大礼,退出殿去。
      她抬起头缓缓环视着安善堂废旧的庭院,心里对自己说:是的,我不恨了。谦妃,你曾经在这个小院里度过你的最后岁月,现在我欠你的就让我住在这里为你偿还吧。她又看了一眼站在面前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神色的王荳蔻,微笑了一下,默默转身,走进屋子里去。
      荳荳凝望着她转身的背影,心里一团一团的疑云难解,却觉察到云姑姑走到她的身后,轻声道:“清惠是真想通了。看来,我们这两个当年针锋相对的敌人也要在这里相伴下半辈子喽。”她的语气中感慨着似乎又蕴含着欣慰之情。
      荳荳侧头看云姑姑,云姑姑笑了一下,扶着她的肩头,道:“那些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不用去管她。你不是要看看老吉祥还好不好?他就在后院。”说着拉着荳荳到后院去看吉祥公公。
      荳荳在安善堂呆了很久,不知怎么,只要在这里,她就能忘掉心里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开心地笑起来。她跟着吉祥公公拔萝卜、摘王瓜,跟在云姑姑身后给她下厨做帮手,甚至还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吃饭时,武清惠也出来了,虽然她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可是荳荳却会忍不住怜惜她,她的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三、四,难道真要在这安善堂老死吗?回头等皇帝气消了,她要去求求皇帝,求求王公公,让武清惠回来吧,她才是最适合做御前押班的人。
      在院子里石桌上吃完饭,荳荳要起身收拾碗筷,云姑姑按住她,抬头看了一眼西边堆起的如锦似带的云霞,道:“不早了。怕已过了申时了,你还是早点回去才好。”
      荳荳这才一惊,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在安善堂呆了两个多时辰,自己送糖荔枝给太后,还没有回宫复命,只怕那边又糟了。
      她不敢再逗留,匆匆向三人告别,出了安善堂,向翠寒堂的方向赶去。
      紧赶慢赶回去还是到了酉时以后,她一迈进翠寒堂的大门,就见内侍们正挑着竹竿给廊上一溜儿红纱羊角宫灯点烛火。
      副总管李忠站在院子的台阶上看内侍掌灯,瞥见她气喘吁吁跑进来,脸上立刻露出不满的神情,迎上去低声道:“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万岁爷都已用过晚膳了,正等着你烹的兰雪茶送上去。”他不敢大声训斥她,毕竟她现在已经是宫女押班,又深受万岁爷宠爱,即使王总管也对她另眼相待。
      荳荳闻言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也不知这皇帝怎么回事,不知何时养成个饭后喝她烹的茶的习惯。宫女中精通茶艺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每次都是让她亲自动手烹茶,还要亲自送进去?
      她知道自己回来晚了,也不敢辩驳什么,自个儿主动下到茶房去,烹了茶,用红漆雕花托盘托着一盏定窑瓷瓯,送到东轩皇帝的寝息之处。
      李冽正眉峰紧锁着看一个御史上的折子,里头说到吏部侍郎杨庆复的儿子、锦妃的兄长杨荣在家乡颖川强买土地、欺压乡民的恶行,还提到他在一户人家迎亲时强抢了新娘子纳为小妾。他提起朱笔,沉吟了一下,在上面批复道:“责成刑部、大理寺和当地官员会同详察上奏以闻。”
      写到一半,笔锋有些涩了,他伸手去蘸调好的朱墨,忽然闻到身后一阵香风袭来,一双白玉小手恭敬地把一盏香茶放在案几一侧,他斜哞去看,正撞见荳荳如沉潭寒星般璀璨的美目。不过是眼神交错,她却极快地簪下头,轻声道:“万岁爷用茶。”
      在和她眼神相撞的那一瞬,他有片刻的失魂,脑海里只不断回味着古人的一句摹写眼睛的诗句,“美目盼兮”,似乎就是专为写她的。为了维护皇帝的尊严,他清咳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收回看她的目光,搁下笔,伸手取过茶盏握在手心,眼光却还是忍不住在她的香腮、云鬓之间逗留。
      他的神色忽然怔了一下,目光定定看着她插着像生花,垂着流苏穗的发髻,唯独缺少自己赏赐给她的那根玉簪子,眼波不由一沉,冷冷问道:“你不喜欢朕赐你的玉簪?”
      荳荳垂下的眼眸上的眼睫毛微微一颤,答道:“万岁爷的赐物奴婢怎么会不喜欢?只是——那么珍贵的簪子天天戴在头上,奴婢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损坏了它。”她偷眼见李冽的脸色渐渐转和,语气愈发委婉,“奴婢已经把它恭敬收好,放在箱子里,等到有一天奴婢被放出宫,也好在家里设个供奉的所在,也算不忘君恩如山。”
      李冽开头听着还有些高兴,待听到最后,知道她心心念念不忘的还是出宫,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他把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转过身拾起毛笔写字,再也不理会她。
      荳荳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就静悄悄地退出去。在她退出去的身影消失在竹帘的一瞬间,皇帝飞快地抬起头扫了一眼她苗条的身形,手里握着的毛笔上一滴鲜红的朱墨重重落在奏折雪白光洁的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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