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荳荳：皇后生涯》姜敷

38、第三十七章 金珠

　　匆匆奔出廊下，荳荳也顾不上择路，朝那人僻花深处撞去。一路疾行难免气喘，想到离前头正殿已远，她才止住步子，伸手扶住径旁斜伸过来的一根枝子，抬起头察看四周。原来不觉走到撷芳亭前面的□□，两旁满植着红黄两色美人蕉，间杂着几棵开得正火艳的石榴，自己的手正搭在一枝浅碧深绛的石榴花枝上。
　　不觉又想起刚才的情形，她的脸又微微发烫起来。那多嘴的鹦鹉当着一廊上下的人念那杜秋的诗——她闭上眼睛，想都不敢想众人的种种神态眼色。老天还真是捉弄自己，愈是不想让众人误会，愈是状况百出。想必皇帝得意得紧吧？不知怎么，她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的反应干己底事？不觉又有些失悔，自己未免太沉不住气，不过是只扁毛畜生吟几句诗，自己就失态如此闹出这些动静，这不更让人疑心“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会家埋怨自己太过脸嫩，一会家又恼恨那多嘴的鹦鹉、凑趣的官员，一会家又担心李凌知道，不过半柱香工夫凝神，心思已是百转千回。正想得出神，耳畔忽然听到“咯吱”一声，她惊得抬头，定睛向声响处看去，只见前头竹径无风枝叶自颤，旁边湖山石玲珑窍处似有一片绿色的衣角闪过。
　　她吓得一惊不小，忙喝道：“谁在哪里？”
　　等了半天不见人答应。她思忖着，这大白天自然没有闹鬼一说，别是哪个小姐妹躲在一旁和自己闹着玩，遂笑叫道：“仔细竹子里有蛇咬你，快出来！”也不见人出来，便大着胆子走过去一看，山石后哪有什么人影。她眼角在地下一溜，脸上不由微微变色，一弯腰拾起个光素白金指环，那上面嵌着颗一闪一闪的金刚钻，可不正是柳白苏从前送自己的戒指？这戒指自己喜欢，就带进宫来，一直压在箱底放着，怎么会被丢到这里？
　　想到这里，她拿着戒指的手一颤，转身就往回走，过了撷芳亭，直直往自己值房去。刚走到石阶下，远远就瞅见房门半开着，心里叫声不好，紧赶几步推门进去，只往墙角的红漆枣木衣箱看了一眼，心就凉了一半，只见箱盖合缝处被胡乱扯出半幅红裙，那锁箱子的紫铜锁则随意丢弃在地上。
　　她只一怔，人已反应过来，走过去掀开箱盖，伸手向衣箱深处摸去。手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中上下左右摸索了一番，没有摸到。又把上面叠着的衣裙整个搬出来搁在旁边，件件抖过。她记得自己是拿一方银红绫帕子裹着首饰，里头收着家里带来的一枝金镶玉草虫发钗、两根金镶玉石榴簪、四根银点翠梅花簪，一对金镶珊瑚珠耳坠，都是母亲临走前硬塞到包袱里，总共也不过重六两五钱；倒是柳白苏送的这只白金镶钻的指环还值些银子。她手掌托着指环，叹道：这贼真不长眼，怎么偷起自己这点小玩意，就算倒腾出去只怕也不值这趟辛苦。
　　心里正为母亲送的东西丢了暗暗难过，猛然想起今早柳白苏派那叫“李哙”的小内侍送来一包金珠，把一枝累丝金凤、一只白玉嵌宝指钏包在一方玉色绫的帕子送给自己当贺礼，自己当时急着去前头，匆匆打发走小内侍，随手把金珠也塞到这箱子里——
　　想到这里，她才觉人是一凉到骨了。自己的东西倒好办，虽说有些可惜，好歹不过是普通失窃案；柳白苏这包金珠本就不该拿，就算丢了，也不能上报，若是吃个哑巴亏倒罢了，只怕这事情没自己想得这么简单。心里不由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脖项后背间竟沁出一层冷汗。
　　一时心乱如麻，正发怔间，忽听身后一声脆生生的娇笑，她竟是惊弓之鸟，后背一紧，转过身来，只见宁馨儿着一件柳丝衫子湖蓝裙子，手捏着一方艳晶晶紫葡萄色销金点翠绫帕，倚在门首笑嘻嘻正要说些什么，猛然瞅见她转过头来，脸色微变，问道：“王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荳荳向来不愿疑人，只是这会儿正是丢东西的紧要关口，宁馨儿忽然出现，不觉有些暗暗纳闷。却不急着回答，回过身把衣裙一股脑也不整理放回箱子，又把箱盖随手合上，掏出帕子拭了拭汗，方道：“没什么，找件替换的裙子，倒出了些汗。”又道，“你不在前头值班，怎么到后头来？”那语气愈发轻描淡写。
　　宁馨儿不知是真没留意，还是没心机，倒一脸欢悦，道：“今天好造化。两广总督贡的糖荔枝到了，王总管让我一会儿给老太妃们送去一瓶，这差事又轻省又可人意，说起来又是万岁爷对老娘娘们的孝心，每次去太妃们没个不重重赏的。”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忽然又拍了一下巴掌，笑道：“我光顾着说自己，倒把要紧事忘了说。姐姐造化比我大，王总管让我过来告诉姐姐一声，万岁爷刚吩咐让姐姐这会子给太后娘娘先送去两瓶。”
　　太后！听到这两个字，荳荳柳眉微微挑起，却见宁馨儿满脸艳羡之色。也难怪，这种送礼的差事自然是好事，何况又是皇帝对太后的孝心，太后自然喜欢，这爱屋及乌的，每次姐妹去没有不厚赏的，且有讨了太后老娘娘的欢心。只是自己自从来到翠寒堂当差，一直没轮到这样的美事，这会子皇帝怎么会巴巴想到让自己给太后送荔枝去？又有些埋怨皇帝这会子来添乱，那鹦鹉诵诗的羞窘还没过去，又出了盗案，又是送什么荔枝！心里暗自思忖着，脸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没露出，只抬手拿着帕子擦额角的汗，对宁馨儿道：“天这么热，我像有些中暑，头晕晕的。王公公前儿新配了紫金锭、半夏消暑丸，好妹妹，劳你前头去说一声，让王公公身边的小玉儿给我送些来。”
　　宁馨儿虽觉得她说话有些拿乔，不像她平时行事，但想到她最近在万岁爷面前的得宠情形，脸上不觉露出几分关切的颜色，从门口走过来又细瞧了瞧她面色，从茶窠子里取出茶壶斟了一杯温茶给她，道：“你脸色有些发白，果然像是中暑了。你先喝杯茶水，坐在这里好好歇歇，我这就把小玉公公给请过来，他又通药理，知道该吃些什么药。”说完扶掖着她在桌旁坐下，方转身跑出门去。
　　荳荳一时也没个思绪，闷闷呆了一会子，听见外面脚步响，抬起头见小玉儿一身红袍出现在门首，手里握着一包物什，大概是拿来的药。
　　不知怎么，只要一见到他，她刚才还乱纷纷的心就定下三分来，继而又开始觉得委屈，那眼眶就有些泛红。一时又不好意思起来，想到后宫里这么多人，为什么独独见到他就像见到家人一样，不自觉就想把委屈告诉他，心里怔怔着，垂下头竟忘了招呼他。
　　小玉儿倒像是看惯她的怔怔，也不在意，自己走过来坐在桌子旁，自顾自解开包裹，一件件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来摆在桌上，紫金锭、黄龙丸、半夏消暑丸、清瘟败毒丹、诸葛行军散、藿香正气散，竟是分外齐全。他一边找药，一边问她：“光是头痛吗？还是心口也发闷？”
　　听见他的问话，荳荳的唇边泛起微笑，启唇正要说什么，又猛然警醒，这哪里是诉委屈的时候！她原就是借送药和小玉儿商量丢东西的大事。心里警惕着，脸上也收住笑容，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头张望了会儿，又把门闭上，回转身来，眼波所及，正撞上小玉儿两道沉静无波的眸光，只静静望着她，似乎知道她要说及什么相关与她的紧要大事。
　　她不觉心定，轻声道：“我没中暑，只是出了些麻烦。我心里疑神疑鬼，谁都不敢信，只能找你商量。”
　　“我瞧出来了。你说吧，什么麻烦？”小玉儿问道。乌黑的幞头勒在他的额际愈发衬得发如青丝面如冠玉。
　　这事还真有些不好说起。尤其是自己收了柳白苏的礼物，虽说准备还给她，却又无凭无据。不过对着小玉儿，荳荳也不怕误会，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待说到首饰和柳白苏送的金珠都不见了，小玉儿右眉毛轻轻向上挑了一下，却没说话，走到箱子跟前，拾起锁子看了看，又掀开箱子看了两眼，转身道：“你在撷芳亭撞见的绿影子只怕有些可疑。万岁爷今早是卯时初刻上朝去的，佳贵人宫里派来的内侍也就是卯时二刻来的，现在不过辰时三刻，前后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时辰的事。这其间，除了齐王爷、成都来的那官儿还有这会儿正在正殿草诏的刘学士，也没外人来，只怕是咱们里头人做的。”沉吟了片刻，又道：“绿影子的人只怕是个低品级的杂役内侍。万岁爷身边的御前牌子和首领公公们都是穿红的，只是——一个粗使杂役也敢鬼迷心窍做这样的事！只怕没这么简单。”
　　荳荳听到他提到绿衣，想起初见齐王李凌时他那身簇新的绿袍子和腰间挂着的“英华殿值日”的牌子，心里不由泛起一点羞怯的喜悦，一时又脸红起来。
　　小玉儿没有注意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兀自说道：“这事可真是越来越复杂。倘若只是一般盗案，也就罢了，偏又牵扯到佳贵人——”他忽地止住声，眉头愈发皱着，道：“就怕有人捉住当把柄，以后对出来，说是宫妃和宫女押班私相授受，那可真说不清了。”
　　荳荳猛一惊，回过神来，看着小玉儿，心道，小玉儿向来不愿理这些杂事，寡言少语的，这回为了自己竟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话，怕也是他平生仅见。想到这里，心里愈发愧疚起来，一时更说不出话来。
　　小玉儿见她半天不说话，目光低转，看了她一眼，又扭过脸去，慢慢道：“你也别急。这事我来想办法，倘若真是内侍这边做的，我告诉义父，自然有办法查出来。只是当务之急，倒要想办法把佳贵人送的东西给还了。”
　　荳荳闻言点头，脸上却又露出几分愁色，嚅嚅道：“怎么还？一点线索都没有，怎么抓贼？”
　　小玉儿道：“只好想办法先拿其他东西回送给佳贵人。我记得你说过，你和佳主儿算是亲戚，倘使姊妹间互送东西，将来就是对出来，想必也不妨事。”
　　荳荳不觉点头，心里计议着该回送什么给柳白苏。原来入宫时倒也带了几样东西，这下也全被偷了，惟一剩下的就是刚才捡着的指环，还是柳白苏在入宫前送的。
　　她正为难着，忽然双眸一亮，伸手拔下发髻上插的玉簪，摊在掌上，只见碧玉簪身，簪头是两朵用芙蓉玉细细雕成的同心小花，看上去玉质细腻，雕工上佳。想必就算不及柳白苏送的累丝金凤、白玉嵌宝指钏，也相差不远吧。心里想着，脸上也露出几分喜色，对小玉儿道：“还好，还有这个。我这就去回送给佳贵人。”
　　小玉儿不知这簪子的来历，只觉得玉质、雕工都是上品，虽说送出去有些可惜，不过能抵了佳贵人送的东西，自然极好。遂点点头，道：“别这么急。万岁爷不是吩咐你去给太后老娘娘送糖荔枝，你回来时绕道到永和宫给佳贵人就是。岂不两全？”
　　荳荳见一件大事总算解决，心里总算放下心来。虽说丢了些首饰金珠，不过她向来不是很在乎那些东西，能够这样平安不惹出麻烦，她已经很满足了。念及此，脸上不由露出笑容来，仔细瞧那笑容，竟带了几分甜甜的味道。
　　小玉儿正对她交待送荔枝的事，忽然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怔了一下，眼光却很快撇过，朝窗外的一片梧桐绿阴望去。已是浓夏了吧，他却依旧记得初春那片片如雪的梨云，安善堂的梨花树，想必也“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