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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玉搔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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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凌还没转过曲廊,就听见箫鼓之声从正殿细细传出,他加快步子走来,一侧首,已从半开的花梨窗格望见皇帝乌冠珠耀、红袍鲜明,危坐于殿内正中摆放的紫檀盘花膳桌前,面前则罗列着上百种御膳细点,王贵、李忠等几个大太监正伺候在左右。他这才想起已是辰时一刻,正是皇帝下朝后用早膳的时候。
李冽正举起玉箸挟起定窑粉彩小碟里一块鹅黄色松花栗子糕,猛然瞥见李凌的身影从殿外一闪,道:“殿外可是齐王?叫他进来。”
王贵走过去,果见是齐王李凌立在门外,忙请了进来。
李凌走进来,向皇帝跪下行了礼。
李冽头也不抬,却道:“你几时过来的?朕怎么不知?”
“臣弟也是刚来,倒忘了今儿是望参的日子,等了没一饷,皇上就回来了。”李凌忙道。
李冽“哦”了一声,问道:“饭可用了?一块坐下吃吧。”说话间,早有内侍殷勤取了杯箸放在膳桌上。
李凌笑道:“臣弟用过了。皇上还请多进些。”
李冽用玉箸轻点桌上的一道松子菱芡枣实粥,道:“今儿的粥熬得还算有些火候,你倒尝尝。”
君有赐,不敢辞。李凌当下也不好再推辞,双手接过内侍呈上的粥。他今日心情好,胃口亦开,虽说内侍在皇帝膳桌旁给自己摆了个座,他可不敢真坐了,侧着身立在桌旁,倒呼啦啦筷箸拨着把一碗粥啜完。
正要把碗交回内侍手中,抬眼却见皇帝双眸炯炯直盯着自己看。他笑道:“臣弟失仪了,让皇上笑话。”
李冽唇角微微上扬,道:“朕倒没笑话你,只羡慕你的好胃口。”他举着玉箸,看着满桌的御膳细点,只觉得没个下箸处。食欲不振,连带着心情也有几分烦闷,再听柱子后面宫伎细细吹奏,愈发觉得聒噪,猛然就发作起来:“别奏了!整天就是那么几套,也不嫌烦!”
乐声戛然而止,慌得八个吹箫弄笙的宫伎忙拾起乐器抱在怀里蹑手蹑脚退了出去。殿上服侍的众人见皇帝嗔怒,也都噤若寒蝉,一时殿内的空气竟有些凝滞。
李凌瞧着众人的畏态,心下纳罕:皇兄素重养气,却不知这番无名火从何而来。心里想着,脸上却不露半分讶色,只从容语道:“皇上说得极是。成天不过《圣寿乐》、《万岁倾杯乐》、《太平乐》几首颂圣的曲子翻来倒去,不是‘巍巍累圣,穆穆重光’,就是‘桂筵开玉俎,兰圃荐琼芳’,虽是教化仪制所关,殊觉不如风土里巷之辞凿凿有味,且可观风俗、正得失。”
李冽发作过了,方觉有几分失态,乍听见李凌说话,属目良久,方道:“朕一直以为七弟年轻,尚不晓事,不想七弟发言吐词一归雅正,令人警醒若此。”言中竟有十分叹赏之意,又道,“周创采诗、汉立乐府,俱是观民风、美教化,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我朝太祖高皇帝亦设太常乐署,采民歌入乐,欲使后世子孙知民间稼穑之苦。只是年深日久,制度废弛,孰失采诗本意。”说完这番话,方侧首对王贵道,“朕有旨意,巳时召翰林学士入内承旨。”
王贵忙答应上,又听皇帝问道:“太后千秋只剩一个月时间了吧?教坊把新曲可排演妥当?”
王贵躬身禀道:“此事是李忠奉旨监办——”李忠忙上前半步,答道:“启禀万岁爷,新曲已排演妥当,奴才前日才去看过,宫伎们演练甚是勤谨。万岁爷钦点的那曲《越女词》更是精心编排,奴才虽不懂舞,瞧着红红绿绿、迎风招展一片,煞是好看。”
李冽听他说得粗俗,倒是有趣,不觉哧地笑出声来,正要嘱咐李忠让教坊仔细巴结办差讨老娘娘开怀,侧目一瞥,瞧见荳荳碎步轻盈从殿外走进来,也不多话只低着头径自归队,立在熏炉旁宫女的上首。李冽眼波微转,似不经意间缓缓扫过她,只见她双颊、耳根不知为何霞绯晕红,衬得肌肤愈发如沁了胭脂的白雪,明艳异常。
不知怎么,他心里一沉,转头去看七弟李凌,见李凌嘴角噙着笑正凝望着她,连自己注目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没察觉。
眼帘垂下,遮住他心中刚刚浮起的薄怒,他忽然重重把玉箸按在桌上,抬眼瞧见众人惊地齐齐望向他,他却又笑了,道:“今日还没过慈宁宫给母后请安,七弟,你和朕一同去吧。”
李凌自然没个推拒的道理,低下头道:“臣弟遵旨。”
皇帝却表现得急性子般,刚说完就催着王贵摆驾;自己也似一刻也等不及,腾地站起身,就往殿外走。骇得众人呼喇喇跪倒了一片。
李凌无奈,只能跟在皇帝后面走出去。临出门,忍不住回头后望,见身后跪着的人堆中荳荳也抬起眼看自己,心里一荡,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荳荳正对着李凌凝睇,忽觉两道摄人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她心里一惊,朝着那目光迎上去,却见皇帝袖着手立在殿外,双唇薄抿、眼波凛冽;看见自己抬头看他,他倒又转过身去,给自己留下个背影。
她心里莫名升起几分惶恐不安来,忙收敛了笑意,簪下头去。
皇帝、齐王走后,荳荳忙督率着宫女们撤了膳,又收拾了两轩,备着皇帝召见翰林,只是一想起皇帝临去的目光,她的心里就愈发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虽说安慰自己道,七殿下给太后禀明实情,想必皇帝也不好难为他俩,但想到这些日子皇帝待自己的种种,其情其境微妙难以言说;原本心里萦绕的是和李凌相知的乐事,可一想到皇帝,她晕红的粉面上却不免露出愁苦的神情来。
手里正拿着翎羽四处掸尘,念及到此,竟不知不觉停下来。正在发怔,却听耳畔有人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做事也没精神?”
这轻柔的语音除了小玉儿再没别人,她却惊得身子一颤,手跟着微微一抬,翎羽恰好拂过多宝格上的汝窑花囊,几乎把花囊从架上扫了下来。
小玉儿慌忙伸手扶住花囊,又小心翼翼放回原位摆正,回身见她怔怔地似被吓住,上前伸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翎羽,道:“今天你别干了,瞧你精神不好,回去休息会儿,你的活我替你就是。”
荳荳想到刚才差点把汝窑花囊摔下来,也觉后怕,再听小玉儿对自己的关切,心里愈发惭愧,只点点头,依他嘱咐。
正点头间,却听外头传来王贵的殷勤语声,“万岁爷回来倒早,奴才还想着得再过些时候。”
皇帝竟这么快回来?荳荳脸上不觉露出几分惊惶,又留心细听。
皇帝的声音继而响起,“太后知道今日望参,怕前朝事多,倒一个劲催朕回来。”
“七殿下怕是回毓庆宫了?刚才前朝尚书官署还传话来,说礼部官员还等着见七殿下,商议慧贤皇贵妃赐封告祭太庙的事宜。”王贵道。
荳荳听见说到李凌,更有几分留神,却听皇帝声音忽然压得极低,一晃耳,倒没听真;又听见王贵笑声,道:“怪不得。原来五小姐也在。”
皇帝亦道:“筱宁那丫头岂是好惹的?七弟将来有的苦头吃。”
一时皇帝竟放声笑起来。又听见王贵也陪着干笑。
荳荳愈发疑惑,这筱宁是谁,她再难惹,和李凌又有什么相干。话虽然没听全,不知怎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
正出神着,小玉儿忽然轻轻扯她衣袖,她正转头看他,眼波所及,却见室内众人齐齐下跪,忙随着行礼。
果见皇帝袖着手走进来,偷眼觑去,脸上兀自带着适才大笑的痕迹,眼光也比平时多了几分暖意。
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皇帝微微侧首向她注目看来。她忙垂下头,心里只不明白李凌有什么事值得皇帝那般高兴。
小玉儿见荳荳低下头去,暗自留神看皇帝的神情。却见皇帝看着荳荳,忽然浮现出一个笑容,却挥手道:“都退下去。”说完,他负手立在原地,似乎饶有兴味地看着众人鱼贯退出,只是当荳荳和小玉儿走过来时,他唇齿微动,近乎耳语道:“你留下。”声音虽轻,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荳荳愕然抬眼,却看见皇帝薄抿住双唇,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她站在帘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看着其他宫人内侍从她身边绕过径直走出去,不知怎么,现在只要想起要和皇帝单独相处,她的心里就会莫名紧张起来。
目送着内人们退出,她强自镇定一下,回过头来,却见皇帝已走到镜台前,半垂着头,似乎若有所思。
她不再去瞧他,径自走到书案前,斟了一杯茶,用嵌金丝朱漆托盘捧着,缓缓走过来,道:“奴婢早早烹了兰雪茶,泼了一回,这回子最出色,万岁爷要不要尝尝?”她按住忐忑,拿出平常的语笑态度,风致愈发娟然。
李冽转过身,双目盯着她,也不接茶,道:“朕不渴,一会儿再尝。”她虽竭力从容,他却听出她声音中的那丝颤然,想想不觉有几分可笑。
荳荳瞥见皇帝脸上的笑意,知道自己的故作镇静被看破,一时垂头不语。
正赧然不知所措间,却觉什么东西拂过自己的鬓发,她一抬头,见皇帝的手正从自己的脸颊边滑过,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来。
却听皇帝道:“别动!”她一怔,乖乖站着不敢动,手里又捧着茶盘,那姿势倒有几分滑稽。
皇帝半忍住笑,伸手接过茶盘,随意放到镜台上,却道:“你过来照镜看看。”
她只好走过来,向铜镜里瞧去。镜子安放得有些低,原是为坐着梳洗看的,她微微屈膝,正要打量,皇帝却一把扶住她的肩,把她按在绣墩上,用愉悦的声音道:“快看看,可喜欢吗?”
荳荳捺住心中的犹疑,抬起剪水双瞳,向镜中看去。
初看之下,还没发现什么,再细瞧去,正见额发之上低挽的云鬟旁斜斜簪了一支碧玉搔头,水绿剔透的簪身,簪头则是两朵半开的同心小花,粉绯莹莹,倒像是芙蓉玉细细雕成。
皇帝轻轻按住她的双肩,道:“这是豆蔻花,朕让玉工按着花样打制的,只是以前玉工从没雕过豆蔻,只有八九分像吧。”
皇帝竟让玉工给她这么个小宫女打制发簪,想到这份深意,荳荳只觉得压得她沉甸甸,愈发承受不起。
她正要开口,皇帝却悠悠笑了,照在镜中,仿佛壁人玉映。她一时竟怔住,他的笑容原就有几分魅惑,加上剑眉星目,与李凌的明朗截然不同,她正沉沉想着,却听皇帝慢声吟道:“香螺融融画远山,轻红拂脸色正鲜。却道菱花春尚浅,更添搔头碧玉簪。”
这是谁的句子?她细搜腹笥,一时也记不起来,神情不由怔怔的,李冽看了笑容愈发粲然,道:“朕素乏捷才,不想对着你,诗情不觉溢然而出。”
荳荳释然,难怪想不起是谁的诗作,原来是皇帝自己吟诵的。不过向来只见到皇帝作画练字多,倒不知皇帝也会写诗。心里难免有几分惊诧,猛然又想起这样和皇帝相对大大不妥,慌道:“奴婢陋姿如何敢承当万岁爷这样的称誉,万岁爷折杀奴婢了。”说着,毫不犹豫地从头上拔下玉搔头,起身离开绣墩,俯身跪在地下,双手捧起玉搔头,道:“玉簪贵重,奴婢不敢承受,还请万岁爷另赐给贵主娘娘们。”
李冽原伸手扶住她的双肩,不提防她猛然站起,手竟一松,又听她说了这番话,脸上神情登时沉下,大概这宫里也就她这样不识好歹。自己亲自嘱咐了玉工打制,又怕玉工不识豆蔻花样,又亲自动手细细描了交给玉工,费尽心思只为博她一笑,这苦心竟是白费。
想到这里,他神色愈发凛然,冷冷道:“朕赐人的东西还没有收回的。你若不要,也不用给朕,竟当着朕面摔碎才好。”
荳荳不想皇帝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明白皇帝真动了气,可是如果接受,岂不是让皇帝误会自己有机可乘,一时又想到李凌今日的那一番表白,这样的情意自己更不能辜负,可是如何拒绝皇帝,她的心里着实犯难。
种种犹疑为难心思融入在眼中,竟是波光莹莹、华彩闪烁,皇帝一一收入目中,心头的火气竟一丝丝消退,反倒有几分不忍,暗想:莫非自己把话说重了,毕竟她年少,应对这样的宠遇难免有几分失措吧。倒为她开解起来。如此一想,心里愈发过意不去,口气放缓,道:“只是一支簪子,又没什么贵重,你就收着吧。”见她还要辩解,忙道,“也不是你一个人得了,这阵子人杂事繁的,你们也不得清闲,一会儿朕让王贵颁旨:内人们都有赏赐。”
荳荳见这样说了,也不好再和皇帝顶撞,不知怎么,她着实有几分怕皇帝,能这样息事宁人自然再好不过。于是郑重谢恩,冉冉起身。
李冽看着她谢恩毕,笑道:“朕这会儿倒渴了,你把茶水端来。”
她不敢再多说话,走过去把茶水端过来,微微屈身呈给皇帝。
李冽也不说话,忽然从她手中抽走玉簪,重又给她插在发髻上,又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接过茶盏细细品茗。
她不敢再取下来,心里却不舒服得紧,觉得不是戴了发簪,倒像是脑袋上箍了紧箍咒,说不出的不自在,巴不得快快离开皇帝身边拔下才好,心里却不由想起皇帝刚才和王贵的对话,那筱宁是谁?李凌又要在她手上吃什么苦头?愈想愈想不出,恨不得马上去找李凌问个究竟,想到这里,头竟愈发沉重起来。
皇帝一边用盖盏撇去浮沫茶屑,一边望着她出神,在浣莲池初见时她的白衫倩影与荷花同色,御前应对的机巧伶俐,望见杜秋的那份娇憨,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一颦一笑都开始牵动他的目光。每当她走近自己,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端详着她的桃腮和云鬓,嘴角挂着微笑,纵然不问她一句话,也要追逐她轻盈的身影。有时猛然警醒、沉沉想来,这种感觉竟似只有好多年前才有过,金媛,那个对着他浅笑薄嗔的女子,竟已经不在了。念及此,他的心中浮起一丝怅惘,也只有她才肯在自己面前展露真性情吧。
正觉几分惆怅,却听帘外王贵的声音响起:“启禀万岁爷,四川巡抚派人送了许多珍禽异鸟,使者正在外头候着,万岁爷可要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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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碧娴兄《玉搔头》诗,“香螺融融画远山,轻红拂脸色正鲜。却道菱花春尚浅,更添搔头碧玉簪。”珠玑生辉,为拙文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