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荳荳：皇后生涯》姜敷

35、第三十四章 定情

　　李忠闻声忙走过去，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黄衫小内侍在门外探头探脑，正被殿外值守的御前内侍训斥。
　　荳荳瞧着倒是面生得紧，又不干己事，笑笑正要走开，却听那小内侍被训斥了，兀自不服，骨朵着嘴道：“万岁爷上朝去了，看一眼有啥要紧？我家主儿让来找王姑姑，又不是来闲耍子。”猛然瞥见她，忙叫道：“王姑姑，我家主儿有事找您。”
　　荳荳一怔，她一时还不习惯人这么叫她，问道：“你是哪宫里的？”
　　小内侍答道：“奴才是永和宫佳主儿身边的。”
　　佳贵人柳白苏！荳荳愣了一下，半天方道：“你家主儿叫你找我做什么？”
　　“姑姑请借一步说话。”小内侍看看左右，低声道。
　　荳荳一时也不知柳白苏找自己有什么大事，看看周围人多嘴杂，的确不方便说话，只得领着这小内侍穿廊度堂，到后院自己值房说话。
　　进了房，那小内侍从怀中摸出一包帕子包裹的物事，小心翼翼展开，道：“主儿昨得了信儿，知道姑姑升了掌班，原要亲自来贺，只是天也晚了，又怕招摇，今早紧打发奴才过来给姑姑道喜。”
　　荳荳垂眸看那包物事，金珠耀眼，却是一枝累丝金凤、一只白玉嵌宝指钏，倒唬了一跳，慌道：“佳主儿怎么这般多礼？这东西太贵重了，我怎敢收？”一面摇手，一面心里暗暗纳罕，看来这宫里真是藏不住半点风声，自己昨晚才被任命为御前掌班宫女，柳白苏那里就得了信，只怕这会儿阖宫皆知了。只是也可笑，这御前掌班，多大的官儿，值得这些娘娘们都着忙献殷勤。
　　其实这倒是她入宫日子尚浅，孤陋寡闻。俗话说得好，宰相家人九品官。何况御前最受皇帝信任的掌班宫女，倘若得空为谁说几句好话，那人自然受用不少。
　　荳荳没想到柳白苏也学会这套，一时心里颇不自在，淡淡道：“替我拜上你家主儿，就说这心意我领了，实在惭愧不敢受此大礼。”
　　小内侍眨巴着眼，笑道：“姑姑可是嫌少？”见她脸色微变，忙道：“奴才知道姑姑万万不会。只是请姑姑可怜奴才，赏个脸面，倘执意推辞，奴才回去主儿怪罪，又要讨打，倒显得奴才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荳荳倒有些惊奇，不知柳白苏哪里找来这样伶俐的太监，又会察言观色，又会陪小心。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反驳，心里暗暗思忖：改日自己亲自还了就是。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和着小内侍推让，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原叫李狗儿，主儿嫌不雅，改了叫李哙。”
　　“李哙？哪个哙字？”荳荳没听真，追问道。
　　小内侍挠挠头，道：“奴才也没听懂。只听主儿说什么将军也叫这名字。”
　　荳荳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个“哙”字。那西汉开国大将樊哙可不是屠狗出身，难怪叫这个名字。这些花花心思，也就柳白苏能想到。她也不再和他多话，想着皇帝只怕也快回来，急着打发他回去复命，忙道：“你家主儿还有什么话交代？”
　　小内侍摇摇头，却又红着脸，道：“主儿说，请姑姑闲了到永和宫坐坐，道是好久不见倒想得慌。”只因他刚才看见荳荳一笑，粲然若春花盛开，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姑竟这么美，不觉脸红。
　　荳荳也没留神他反应，点头道：“我知道了。回去拜上你家主儿，说多谢她好意，闲了一定过来给主儿请安。”
　　小内侍躬身行了礼，转身走了。荳荳捧着一手帕金珠首饰，倒有些发愁，只好打开衣箱，塞到底层叠好的裙子里面，随手锁了房门，往前头过来。
　　刚走到撷芳亭外面，远远见林兰儿和一个叫莫离的下殿宫女担着一桶水从竹径袅袅婷婷走过来，她素来和林兰儿有些不对眼，遂转到山石后回避，打算等她们走远再出来。
　　却见林兰儿环视了一下左右，指着亭子，道：“天这么热，挑担水，倒出一身大汗。我们坐下歇歇。”
　　莫离原是下殿宫女，听林兰儿指使，自然没个不可，乐得奉承林兰儿坐下，自己也歇会子。
　　荳荳听见她们坐下，怕躲着耽误了去前面，正要从山石后转出来打声招呼自望前头去，却听林兰儿气鼓鼓说道：“她倒凭什么？不过是个掌班，又没封个娘娘，倒先在我们面前颐指气使起来？倘论起年辈，我倒要比她早来足足四个年头。”她一怔，这迈出的半步缩了回去，屏气凝神听二人说话。
　　只听莫离陪笑着道，“姐姐怎么还是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火爆脾气？现下在人家手下做事，还是说话小心些好。小心隔墙有耳。”
　　又听林兰儿道：“你也忒胆子小。不服的又不止你我两个。不过碍于万岁爷的金面上，不好说出来罢了。”
　　莫离嗤笑一声，道：“姐姐也知道看万岁爷的金面？可知我们也只是白嚼蛆，谁让人家被万岁爷瞧上了？”
　　又听冷哼一声，道：“万岁爷瞧上也不稀罕什么。只怕这会子那些娘娘们就把她恨得牙痒痒。我们倒不用操心。我只瞧不上她那狐媚样子，你没瞧见她早上叫万岁爷起寝那样子，实实说不得。”
　　莫离笑道：“我早上在外头，倒没瞧见。好姐姐，你说给我听。”
　　又听道：“你好意思问，我倒不好意思说。”却听莫离又缠了半天，林兰儿方开口道，“原是她去叫起，我们候在外面，后来进去了，一抬眼见她整个身子趴在万岁爷身上，万岁爷还伸手搂着她腰，见是我们进来，她才讪讪起来。倒把我们闹得替她脸红。”
　　却见莫离听着一脸艳羡，道：“真是好手段。她年纪跟我一半大，我怎么没她这本事？若是万岁爷能这么搂我一下，就是死了也甘心。”
　　林兰儿扑哧一笑，推她一把，道：“你这小丫头又做清秋大梦？咱们这些人谁不承望能得君宠？究竟得幸的也没几个。再说就是得幸了不得封赐也是白忙一场。你可不见武姑姑？她可不是也得过幸，还不是连个选侍也没爬上，说赶走就赶走了。”
　　莫离怔怔听了这话，不觉滴下泪，道：“我爹上月还来信说给我哥说媳妇，人家原嫌我家根基浅，倒把我在御前当差说了半天给那家子听，这才定下来。外头不知想着我们在皇帝身边怎么风光，谁知里头什么样子。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武姑姑那样子都被赶走，何况我们？”
　　林兰儿也叹了口气，“可不是。我进宫时，我家里还不是指望着封妃封嫔的，现在转眼四年多，倘若再没个进步，只怕要被遣送出去了。”
　　荳荳在外面听见这话，心里倒有些同情林兰儿，想着自己平日对她未免太冷淡，进宫的姐妹哪个不是一肚子苦水，正自责不安，却听林兰儿语音泠泠道：“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只但愿佛祖保佑，也让她落个武姑姑的下场，不得称心所愿才好。”
　　她倒又好气又好笑，喟叹着，她们怎知自己的心思？她从来没想过能得君王垂顾封妃作嫔的，倘若能平安度过这几年，她已要感谢老天了。皇帝让自己做掌班宫女，就没安好心；听林兰儿的口气，自己只怕已成了后宫众矢之的，又要防着后宫女人们的明枪暗箭，又要防着皇帝，她想起来就觉得头疼得紧，再想起武清惠也受过宠幸和被赶走的下场，心里愈发不舒服起来。
　　正怔怔想去，不觉泪水滴下来，却听“当”一声，石子击到自己身边的山石上发出清泠的声响，她吓了一跳，以为被林兰儿、莫离发现自己的隐身之处，抬头看去，却见一袭雪白宫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的竹径上对自己轻笑，可不正是齐王李凌。再看四周，林兰儿两个已不见踪影。
　　想到李凌一来就捉弄自己，荳荳背转过身子，不欲理睬他，却听耳畔轻声道：“怎么？生气了？”她知道是李凌走过来，也不回头，道：“你怎么来了？”
　　李凌叹口气，道：“我早来了，找了一圈，都不见你，又不敢跟别人说是来找你。”
　　荳荳一听，心里微微一动，低头弄手中的帕子，依旧不回头。
　　却听李凌语气温柔，问道：“怎么又哭了？你病还没全好，不要伤感才好。”
　　她听了愈发难受，泪水更是止不住嘀嗒下来落在衣襟上，正要说话，却觉肩膀被他的手扶住，整个人被他转过身面向着他。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低头擦泪。
　　他道：“难不成你又要说是沙子迷了眼？”说着，默默接过她帕子，为她擦试，口中轻轻道：“你可知为你这场病我肠子都要悔青了？那夜你昏迷着，我也来看你，耳中分明听着你在东轩的喊叫声，却不能过去。我的心里——心里——”他声音低下去，忽然抬起眼眸湛湛看着她，道：“倘若到了今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我——”一时发急，愈发说不出话来。
　　荳荳避开他的眼波，道：“你是齐王殿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你的心思我怎么能知道？”
　　李凌闻言，脸色微微发白，道：“你存心呕我可是？我把母妃的遗物都给了你，难不成你还要我怎么做？”说着，他俊俏的脸上显出一丝冷峭，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大如海，我这个小小的齐王只怕不入你的凤眼。”
　　荳荳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心想这兄弟俩还真像，皇帝当着自己面和馨嫔调情，李凌也说这样混帐的话，冷笑一声，道：“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个？实话告诉你，我都看不上，一心要出宫找我的好姻缘。”说到最后，她一个姑娘家也有些说不出口，心里却觉得委屈，自己从来没想过和皇帝怎样，和齐王又怎样，这个混小子却这么伤人。
　　李凌见荳荳生气了，忙道：“是我说错话，你别生气。”荳荳见他竟陪起小心，几曾见这位王爷这么说过话，脸上的怒意不知不觉减了几分。心里回想起和李凌认识的点点滴滴，即使他捉弄自己，似乎也没以前那么恼了。
　　李凌脸色却从白转红，也不知他心里想到什么，半天才道：“今儿索性都倒出来，也不枉我的心苦了这么久。”他絮絮说起二人初见的情景，说起浣莲池吹笛的旧事，说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她的一笑一颦就萦绕在自己心头……
　　荳荳红着脸听着，心里难免感动，她原本想着李凌不过把自己当作宫中可以解闷的玩伴，没想到他竟深情如斯，一时也怔怔的。
　　李凌道：“我想好了。拼了面子不要，去给太后娘娘陈情，我这一辈子只要娶你一个就好。”
　　荳荳身子一震，张大眼睛看着他，生怕自己听错，颤声问道：“你只娶我一个？”
　　李凌郑重点点头，道：“我又不是皇上，要三宫六院也没什么用。我小时候看着母妃总是偷偷叹气，心里慊慊似有不足，还想不明白。直到长大些，看到母妃留下的诗文里写着‘愿得一心人，头白不相离’，才算明白些。发誓道，若是我有一天有了喜欢的人，绝不要她为我伤心难过。”
　　荳荳几曾听过这样的话，心里的震惊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哽咽道：“我家以前很穷，后来爹做了官，可我爹无论贫贱富贵，从来没有对我娘生过外心。亲戚里笑话我娘是个醋坛子，说好歹也是县官大老爷，怎么身边连个可意的人都没有，可我知道不是，我爹只是不想让我娘伤心。我姐嫁给我姐夫第二年，姐夫就纳了小妾，我姐回门来拉着娘和我哭，回去还得装贤良，我心里难过得紧。”
　　这些话她从来没给人说过，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休想找到一心一意待自己的人了，没想到李凌竟会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不竟愈发抽泣起来。
　　李凌认真听她道来，心里也有几分震撼，他几次看着皇兄对她示好，她都仿佛懵然不觉，还以为她只是害羞，又以为她年小不解男女之情，原来她心里倒有这么一番丘壑，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一时心潮难抑澎湃，一把捉住她的手，道：“你的话我都明白。总之，你瞧着，我绝不会辜负你这番情意就是。”直到今天他才算了解荳荳的心意，第一次听她跟自己说这么多话，心里一时如光风霁月，一片澄清。
　　荳荳看着李凌的双眼，见他眸子中清澄湛湛，语气更是诚恳，不觉又怔怔滴下泪来，道：“我只是一个四品道员的女儿，哪里配得上殿下千金之躯？”
　　李凌轻笑，道：“傻瓜！你若是宰相侍郎的千金小姐，只怕我这个闲散王爷倒不敢娶了。”他双眸粲然，道，“皇上想必也乐见兄弟们不娶于高门甲族吧？”他虽然这么宽慰她，脑海里却不自禁闪过那张明眸善睐的圆脸，想到太后等人的私心打算，只怕有几分棘手，眉头不觉微微皱起。
　　荳荳却未察觉他情绪的变化，只觉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她想到自己倘若真能嫁给李凌，也没个在宫中住一辈子的道理，日后到封国上，把父母接来，家人在一处必然欢喜。，转而又想到皇帝，未免有几分烦恼，可自己又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美人，皇帝也不过一时新鲜，念到兄弟之情，大概没个不准的，想到这些，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喜色，愈发衬得脸如芙蓉娇艳。
　　正各自转着心思，忽然听前头钟鼓之声大震，二人面色都是一变，握着的双手同时一松，心道：皇帝怎么这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