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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当值(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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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皇帝这句吩咐,王贵的心才真的安放下来。
他边起身,边寻思着,御前掌班宫女职责重大,该把王豆蔻叫进来细细嘱咐一番才是。
抬头却见窗外日落夕沉,竟已是掌灯时分。五六个宫女鱼贯着步入轩阁,手持着明晃晃烛火,在各处点灯。可巧荳荳也随着进来,却捧着一袭皇帝服用的天青龙纹寝衣,轻轻抖开展放在屋角的熏笼上慢火爇烟细细熏着。
王贵看了一眼皇帝,见他兀自低着头握笔在奏折上勾画着,心里稍定,径自开口唤道:“王宫人,你过这边来。”
荳荳原背对着众人在屋角熏衣,乍一听到唤声,心里未免疑惑,不知王大公公好端端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却只得丢下寝衣,垂手走到书案前,轻声道:“公公有何吩咐?”头不自觉抬起,正瞥见王贵脸上露出难掩的喜色,愈发纳罕。耳中却听王贵道:“万岁爷旨意:以后你来做掌班宫人吧。”
这番话宣之于口,王贵先留神看皇帝举止,皇帝却连头都没抬起,只垂着眼看奏折,仿佛身边王贵、豆蔻一干人等如同虚空。
再回看众人,那表情明显生动许多。讶然的、艳羡的、不平的、瞭然的,诸般神色皆描摹不尽,只说那原在挑灯的、添香的、献茶的、展衾的种种动作竟然一同停下,目光齐齐望向荳荳。
荳荳脑子“轰”地一声,也说不上是愕然还是惊心。这里的上殿宫人中数自己资历最浅,若是排班论资,就是五年十年后也不见得轮到自己。掌班宫人,就是御前的管事姑姑,好歹也是正六品的执事,即使做梦,也梦不到这上面去。可今日偏偏被自己得了。她心里由不得一片惶乱,听王贵道是皇帝旨意,愈发不安起来。这皇帝头脑也不知怎么想的?亏他竟想出这样的安排。难道因为自己拒绝了宠幸,他就变着法儿处置自己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头欲窥探皇帝的神情一二,刚一抬起眸子,正撞见王贵含笑的目光射来,那目光竟柔和得紧,望着他,她的心渐渐定下来,脑海里不知怎么想起小玉儿昨日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你只要相信义父,他不会害你就是。”当时他背着人说来,又藏头露尾、没头没脑的,自己还奇怪煞,现在想来,怕是他事先已得了风声,先说给自己听。想到小玉儿,荳荳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意:这宫中,除了小玉儿、运姑姑、王公公,自己还能相信谁呢。自己应该相信王贵的安排总是对自己最好才是。念及此,她脸上的愁容稍解,竟微微绽出笑意来。又看到王贵对自己打手势,猛然记起,这恩旨一宣布,自己首先该做的是——
她忙垂下头,依着宫里的谢恩规矩,给皇帝叩首,语音清亮道:“谢万岁爷天恩!奴婢定当尽职尽责,做好分内的差事。”话一出口,她咀嚼着后几个字,心里生起几分异样的感受,只做分内的差事,可不是教皇帝别打歪主意,自己竟不自觉把心里深处的秘密所想宣之于口,她懊悔着,有些恼怒自己的失言。
皇帝从奏折中抬起眼,似乎也觉察出她这番谢恩话里的赌气涵义。挑眉斜瞥,只一眼,她已看到他眼中有极轻的笑意掠过,那么他也是懂自己意思的?想到这里,她微觉赧然,忙垂下头。
皇帝却还是没说话,倒是王贵开口道:“君恩浩荡。以后你就是这一众宫人的领袖,可要打起精神,尽心负责,休辞劳苦才是。”又对其他宫人道:“王宫人年轻,虽说提拔她做掌班,你们也要照旧同心协力把差事作好。”
众人一起俯身低眉,恭敬答道:“谨遵教诲。”
临场授命,荳荳难免有几分压力。谢了恩告退出去,早有腿快嘴长的宫人传话出去,片刻之间殿外竟集合了上殿、下殿上百人乌鸦鸦站成数排,静等她训话。
她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刚迈出门槛,倒被唬了一跳,看了一眼身后的王贵,见他面含微笑,方才镇定下来,自己仔细想来,不过是掌班宫女,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就放松起来,拿出她平常待人接物的安闲态度,不过谦逊几句,叮嘱一番。好在今日的执事早已分派妥当,她不过多提点嘱咐两声,加上有王贵在旁压阵,这场交接竟是异常平顺。
众人虽说竟有纳罕不服的,面上却是俯首帖耳,随班听了吩咐,这才各各散了。荳荳眼望着众人散了,缓吐一口气,回头瞧王贵,见他目中似有叹赏之色,也不多话,微笑竟去了。
虽说御前一切执事皆有章法制度,做掌班宫人也不过萧规曹随、按部就班,可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以前做殿上人,只要把份内的事做好,自然逍遥自在去。可眼下上殿、下殿该操心的事全兜在她身上,不停有人来问,不断有人回话,还得操心照应殿内。这一晚竟没个安生处。她只能回想着以前武清惠是怎么调度安排的,一点点做来。幸好王贵并不是挑眼的人,有些可以帮她分担的事,都让内侍们接下;还有俞念梅、凝香儿也是实心帮她的人。尤其是俞念梅,向来不声不响,现在发现,她倒是御前头一个清楚的人,诸事竟是全盘在心,问她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一时省力不少。
饶是如此这般,这一夜,还闹得人仰马翻,三更她才卸妆歇下。躺在床上,一时合不了眼,算计着早上的安排。
明早是望日,是皇帝上大朝的日子。皇帝要御宣政殿见群臣,称为“望参”。原比平常日子要多事些。她一桩桩指头数过,朦朦胧胧合眼睡去,不到四鼓,人又警醒。
起身穿了衣,顺手推醒睡在同一房间另张床的凝香儿。凝香儿也是睡眼惺忪,听她提点大朝,才忙收了困意,手脚也伶俐许多。
匆匆洗漱毕,赶到皇帝独寝的东轩室外,看见宫女们端着金盆、捧巾、持唾盂的,都排成一排,看见她走过来,竟自动地让开一条道。她这才想起,平常叫醒皇帝这个职责都是武清惠做的,今天只能自己上了。
她清咳一声,往前走了一步,早有有眼色的宫女给她打起帘子,她只好硬着头皮迈步走进去。
整个卧室有些幽暗,只能借着窗棂斜射进来的月光看清香色床帐。她涨红着脸,轻轻走到床边,隔着帐子,欲叫又止,想看看皇帝会不会自己醒转,守了半天,帐中竟没点响动,隔着帐子只听到皇帝均匀的鼻息声。
她不由窘在地下,做上殿宫人时,武清惠只让自己作些烹茗熏衣、抹灰拭尘的事儿,皇帝每次入寝都是她亲自照料,自己从来不曾近前,这会子忽然巴巴要叫醒熟睡的皇帝,竟有些不知所措。
半天吸一口气,才勉力开口唤道:“万岁爷醒醒——”那声音细如蚊呐,倒是难为她了,只是帐中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又守了片刻,忽然看见门帘外人影晃动,知道时候不早了,心里有点发急,微微提高声音道:“万岁爷该上朝了。”这一回帐中略有动静,她欣喜地等着,半天不见响动,轻轻拨开帐子一看,却见皇帝翻了个身又面向内壁睡去。
她又气又急,知道这样傻等着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好硬着头皮再叫:“万岁爷,醒醒,上朝要迟了。”
谢天谢地,皇帝总算开口道:“朕知道。不要叫个没完。”闻言,她满腔欢喜又化成一肚子委屈,却不敢形于颜色,只得答道:“奴婢知道了。”
皇帝终于睁开眼,看见是她,唇角微扬,从被中伸出一只手臂。她正低眉答话,双手规规矩矩拢在袖中。皇帝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抓住她半裹在袖中的手。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以为皇帝又不怀好意,身子挣扎着,拼命想挣脱皇帝的手。
李冽唇角的笑意凝固,目中清光湛然,紧紧锢住她的手,冷冷道:“扶朕起来。”
她愣了一下,猛然醒悟皇帝拉自己的手是让自己搀扶起身的表示,自己倒误会了,忙上前,半跪在床边,双手扶住皇帝的手。皇帝却一把推开她的手,径自起身。
她面上潮红未退,窘在那里,见皇帝自己起身,忙搭手帮忙,想要扶住皇帝的腰,谁知手臂刚伸入绣被,手指触出竟是一片光滑,她吓得急忙缩手,心里兀自犹疑不定,敢情皇帝薄被下面竟然没有穿衣服。
李冽本来已半撑起身子,斜光照射下,看着荳荳手伸入被中,一下子又像被蛇咬了缩回去,整个人花容失色;开头还有些恼她,这会子却觉得好笑,一时撑不住笑,索性又倒回枕上。
皇帝身材高大,荳荳扶他本就有些吃力,他这么忽然倒下,登时也立脚不住,跟着倒在他身上。幸好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不然她都羞愧得无地自容。
李冽听着她喘息的声音,不禁心情大好,伸手半勾住她的腰肢,低声道:“怎么?回心转意了?舍不得朕?”
她隔着被子,喘息未定,脸色晕红,一时说不出话来。皇帝左手扶住她,右手撑起身体,对帘外喊道:“进来吧。”
门外听见吩咐,掌灯的掌灯,一时都鱼贯进来。
灯火煌煌,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寝室。
荳荳惊地从床上飞快地跳起,半红着脸,走到一个宫女面前,伸手接过递来的白袷内衫,双手捧给皇帝。
烛火照亮了李冽的脸,他的唇角衔着一抹嘲讽的笑意,一双湛目瞅着她似笑非笑,却也不抬手。荳荳这才记起皇帝从来不亲自动手穿衣,除了饭还得自己张口吃,皇帝和三岁小儿大概没什么区别。她无声嗔着,将眼光垂下,尽量不去看皇帝赤裸的胸膛,双手颤抖着给皇帝穿上。
看着皇帝漱了口,她默默念着整个起寝的规矩,该到进燕窝羹的时候了。她目光平视着那端粥的宫女,看着她冉冉走过来,把粥送到自己手上。她转手呈给皇帝。皇帝这回却没有刁难的意思,不用人服侍,三下两口就把粥啜完。
又漱了口,皇帝从榻上起身,离上朝时候不早了,该正冠束带了。
荳荳接过宫女递来的冠帽。因是望参大朝,和平常的常服冠很不一样,那是一顶皮弁冠,乌纱罩,前后各十二缝,每缝缀十二颗五彩玉珠,中贯一枚长长的玉簪,簪下垂着一米多长的红组缨。
皇帝正前后照镜,看着宫女给他束得九孔白玉革带是否齐整,见荳荳小心翼翼捧着冠走过来,愣了一下。明明清晨,夜风还甚凉,她鬓角额际间细白的皮肤却渗出细细的汗珠。皇帝忍住笑,微微把头垂下,让她给自己戴在头上。
皇帝原有些高大,她踮着脚才把冠帽戴好,正要躬身退下,皇帝忽然侧头笑问她,道:“可妥当否?”
她闻言微微发怔,飞快扫了一眼皇帝,一色绛纱衣袍、同色蔽膝,加上齐眉的乌纱皮弁冠,腰间扎得挺括的玉带,整个人愈发显得颜如美玉、体若矫松。
她簪下头,不肯像以前那么多话,只谨慎答道:“万岁爷自然妥当。”
皇帝笑眸斜瞥她一眼,正要说话,忽听门外道,“万岁爷,时候不早了,该起驾了。”正是王贵的声音。
皇帝遂止了话头,起步向门外走去,早有宫女打起帘子,众人也跪了下来,恭送圣驾。
直到听见外面由近及远依次喊着:“万岁爷起驾了——”她心中才吁了一口气,整个人跪下的姿势一下子变成瘫坐在地上。
耳边却听凝香儿急切问道:“姐姐怎么了?”
她低头掏出帕子轻拭额汗,道:“没什么。”又强自打起精神起身招呼着宫人们赶紧收拾寝室,又出来看内侍们放桌子,预备着皇帝早朝回来用膳。夏日早晨,天尚清凉,却瞅着副总管李忠忙前忙后,呼三吆四,竟出了一头汗,连头上的纱帽沿都渍湿,她瞧着好笑,正跟凝香儿指点,却见李忠忽然回头含笑对自己点头。
一时之间,她倒觉得不好意思,忙收了笑意,走过来和李忠说话。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闲磕着牙,却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喝声。